少帝沉默。
师建义还没完,转而指责两位辅臣,道:“於阁老、衡阁老,内阁乃是天下枢密机要之所,二位阁老亦是天子倚仗之重臣,应以祖宗江山为重!如今一位推举权氏,一位只顾着自己的女儿,对得起先帝托孤吗?对得起你门二位顾命大臣之责吗?”
二位阁老受了无妄之灾,站立阶下,便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在后面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於睿诚,掏出贴身的帕子,擦了擦额上的薄汗,温和道:“臣斗胆一言。内阁造册适龄良家女子一十四位,除去权氏、衡氏外,亦有其他德才兼备之女子。遵从太祖遗训,不若请陛下亲观画册,选出心仪之人来。”
衡阁老皱眉问:“那其他人怎么办?”
“陛下后宫空虚,选秀也还需时日准备。不如一并纳入后宫,红袖添香,开枝散叶,齐人之福有何不可。”
一时间,整个东暖阁都安静了。
“若有人心有所属,耽误了姻缘呢?”少帝问他。
“想来是不会的。”於睿诚缓缓回答,“若真有所属,又何必想要做皇后呢?更何况入宫为妃,也算是母仪天下、光耀加身,还有什么姻缘,比与皇家结亲更好的呢?”
於睿诚依旧温和笑着,仿佛刚才一句话决定了十四位女子命运的言论,并非出自他之口。
又过了片刻,衡景看看师建义、又看向於闾丘,最后躬身对少帝说:“臣以为,小阁老所言甚是。”
於阁老片刻后轻叹一声,曰:“臣附议。”
“先生可还有意见?”少帝问师建义。
於睿诚的提议,合制、合理、合乎礼法,虽然对待女子有些草率了些,可是天下在他们这些朝臣眼中也不过棋子,女人也一样。
如此,就算是师建义也再说不出什么。
师大人在德宝搀扶下,勉强站起来行礼道:“便这样吧。”
少帝微微皱眉,坐回龙椅,讲那本造册一页一页翻着,到了最后几页停在了庚琴二字上。
“这位庚琴是何人提上来的?”他问。
“好像是……”於睿诚想了想,笑着说,“是浦敏欣。那日他来内阁送折子,顺便问了一句。此女乃是户科给事中庚昏晓之妹……【勘误1】”
“无权无势,无依无靠。”少帝嘟囔了一句,“很好,就她了。”
他话音一落,众人皆惊。
“陛下?!”
“另外,浦颖所提之人深合朕意,有功。赏蟒袍一件,禄米一千石。”少帝道。
这一次几个阁臣脸色都变了。
少帝看了一眼时辰,问德宝:“内书堂快下学了吧?”
德宝连忙道:“是的,主子。再两刻便下学。”
少帝叹了口气:“那边如此,诸位退下吧。朕乏了。”
*
几人沉默而行,待出了端门,外面自有各家的轿子迎接,诸位大臣之间一阵寒暄便各奔东西。往宫外而行的於家两顶轿子一前一后,走了一会儿,成了并排。
於闾丘问:“今日为何如此提议?”
过了一会儿,那边帘子掀开,於睿诚道:“父亲与衡阁老同为顾命大臣,虽平时一团和气,皇后一事上已是露了锋芒。恐少帝心生忌惮就得不偿失了。儿子寻思着,后位之争如今已是死棋,权悠也罢、衡念双也罢,都不会再让陛下欢喜,不如退后一步,同时入宫为贵妃。既缓和了如今紧张的局势,又能退而求其次。庚琴无权无势,奈何不了二人。待权家小姐未来怀了龙子,便请封皇贵妃。到那时……”
於睿诚一笑:“到那时,庚琴便没有存在的必要。”
他话音落了,轿子已出了皇城。
於阁老叹了口气:“你如今算无遗策,就算是我这个老父亲,也不如你周全。”
“父亲为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侍奉君王如履薄冰,为於家辛苦操劳半生。做儿子的也只是尽些细微之力,做应尽之事而已。”於睿诚说。
“你能这么想,那是最好不过。”於阁老轻轻咳嗽,“为父也就放心了。浦颖那日提议庚琴……”
於睿诚的笑冷了下来:“那日不过随口一问,敏欣随口一答。没想到少帝如此看重……若平日还好,今日养心殿乱成一团,倒显得他浦敏欣睿智无私了。”
“你与他是兄弟,他素来敦厚,又怎么会想到这个关节?”
“是有人指点他。”於睿诚淡淡道。
“……是傅元青?”於闾丘稍微思索了一下,“那日他送折子入内阁,在见我们之前,唯一会遇见的人……就是傅元青。”
想到这里,於阁老咳嗽的声音又大了一些:“朝堂如此风诡云谲之际,他倒好,抽身事外还能得偿所愿。你这个当年的好弟弟,不愧当朝权宦、一手遮天的人物。做起事来可一点都不简单。睿诚,你还想对这个人心慈手软吗?”
这一次,於睿诚的轿子安静,再没有人答话。
*
少帝终于处理完了一堆人和事,正要去更衣,便听德宝来报:“主子,浦大人在养心殿外等着谢恩。”
少帝看了一眼时辰,皱眉:“没时间见他,让他回去。”
“浦大人跪在殿外,执意要见您。”德宝小心的说,“浦大人脾气您是知道的。若不见着圣颜,怕是不肯离开。”
“……”少帝坐了回去,“让他进来吧。跟他说朕忙于公务,速来速回。”
“是。”
片刻,德宝就领着浦颖入了东暖阁。
待浦颖行礼后,少帝问:“浦卿何事?”
浦颖道:“陛下赏赐,臣已收到,只是惶恐不安,恐不能领受。”
少帝一怔:“浦爱卿嫌弃赏赐少了?”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怎么会嫌赏赐少。”浦颖道,“只是陛下若是因为选后一事嘉奖臣。臣受之有愧……”
“为何?”
浦颖胸前握掌,躬身道:“臣之所以意向于庚琴,乃是受了司礼监傅掌印的指点。若要论功,陛下应记在傅掌印头上。”
“是傅元青……”
“是。”浦颖说,“那日诸位阁臣议事,以太祖皇帝遗训为掣肘,不允许傅掌印入内,于是傅掌印便在内阁廊下等候……”
他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
少帝听闻,沉默了一会儿,道:“浦卿是光明磊落的君子。”
“陛下谬赞了。臣只是不敢贪功,不愿没良心。”浦颖道。
“朕知道了。”少帝说,“只是赏赐已下,不为别的,为卿坦荡行径。浦爱卿莫要推辞了。”
“……是。臣叩谢隆恩。”浦颖犹豫了一下,最终跪地叩首,终于是领受了恩典。
他从刚才起心里揣着的那点愧疚终于是散了。
浦颖松了口气,谢恩后,便要离开东暖阁。
他起身时,向暖阁窗户外看过去,刚才还清朗的天空,不知道为何突然堆满了黑云,叠叠层层,从西天处压过来。
周围变得安静。
一丝一毫的风都没了。
鸟虫停止了鸣叫,空气中有些躁动的不安。
少帝随口问:“浦爱卿,不知道浦先生身体这几日如何了?何日可来宫掖为朕授课?”
浦颖回神,刚要奏对。
就在此时,猛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狰狞的撕裂了云层。
接着惊雷炸响,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七魂六窍都要散了。
浦颖浑身一抖,怀中笏板掉落在地,在金砖上竟碎成两段,他连忙跪地道:“臣失仪!”
豆大的雨紧接着便疯狂的落下,那不像是雨,像是从天空倒下的铜豆子,一颗颗砸下来,竟然连门口的海棠树花叶打得七零八落,散在一地。
这一幕发生的极快。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