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浦颖穿素衣,带孝于左臂,正站在厢房外,负手而立。
见傅元青进来,浦颖问:“这是怎么了?我尚在孝期,方泾为何抓我入东厂?”
傅元青行礼:“浦大人勿急。是我让方泾请您过来。其他地方杂乱,只有东厂缜密,可掩人耳目。”
浦颖怔了怔,这才安下心来。
“浦大人可曾用膳。我让方泾准备了酒菜……”傅元青又道。
“不用了。有话直说吧。”浦颖打断了傅元青的话,他犹豫了一下,语气缓和了一些,“兰芝,以前是我不好,那日你走了,父亲也有些悔意。说他因传闻误解了你,不如家翁半分豁达。托我若有机会,要向你当面道歉。”
傅元青怔了怔:“柱国大人他……”
浦颖有些惭愧,垂首道:“家父年龄大了,脾气倔强,这些话已经是他平生能说出最谦卑之语。你不要介意。我呢……这些年沉迷官场,被身份地位迷花了眼,低看了你的德行。我迂腐之极,愧对家翁教诲。办了许多错事,说了许多粗鄙言语……家翁走后,回忆过往种种,只觉得羞愧异常,枉读了这些年圣贤之书。”
他说:“兰芝,我应万死谢罪。”
说完这话,浦颖撩袍子,噗通一声双膝跪地,便要叩首。
傅元青被这声惊得浑身一颤,连忙扶住了浦颖臂弯,道:“浦大人是吏部尚书,肩扛社稷,不可跪一个宫人!”
浦颖羞的满脸通红,硬要去叩首。
“浦大人……”
“兰芝,你让我给你磕头赔罪。”
“浦大人,不可。”
“兰芝,你让我……”
“浦敏欣!浦静闲!”
旧日的称呼冲口而出,两个人都愣了愣,抬眼看去,对方的面容还依旧熟悉。这一声呼唤似乎连接了久远的昨日,可岁月流逝,蹉跎中眼神里都有了沧桑。
那些似曾相识的欢喜,又都被冲淡。
傅元青跪坐在浦颖面前,道:“浦大人……真的不用如此抱愧。”
“你、你若肯原谅我,就叫我一声静闲。”浦颖结结巴巴道,“便让我知道,你肯既往不咎。”
傅元青有些无奈,最后叹了口气:“浦静闲,你这些年来朝会时骂我、下了朝会骂我,凡事都与我对着干。难听的话有一箩筐……要原谅你,哪里那么容易。”
“那要如何才行?”浦颖惭愧问。
“你便自罚三杯吧。”傅元青道,他对陈景道:“你让方泾把酒菜上来,浦大人愿意在东厂吃饭了。”
*
酒是烈酒。
酒一上来,还未等傅元青劝阻,浦颖便已自罚了三碗,他喝下酒去面色如常,问傅元青:“一起喝。”
“你是吏部尚书,我只是宫人……”傅元青坐在对面,摇了摇头:“能与你这般平坐畅聊,已经是做梦一样。同饮便算了。”
浦颖端着碗一怔,放下来道:“你还执着于这身份。”
“也不是。”傅元青又帮他倒了一碗,“更怕醉酒误事。”
“所以你今日让我来东厂,是有事找我?”浦颖问他。
傅元青双手掖袖,对浦颖道:“是今日刘玖送奏疏过来,我已瞧见了你申请丁忧三年为浦夫子戴孝的折子。”
“为祖父母守孝,乃是礼仪中事。我自请丁忧,应是情理之中。”浦颖说,“今日也得了批红回复,说不允丁忧。”
傅元青点点头:“臣下丁忧,陛下爱惜良才,按惯例,这样的折子也应退回。一般要三请丁忧而准,乃是情理之中。这才符合了人伦、也符合了君臣之道。”
“是啊……”浦颖感慨道,“只是这样一来,我就要离开朝野了。父亲已经带着家翁棺椁启程回乡,我待这边事毕,陛下允许后,就也回去了。再见怕是得二十几个月后了。怎么了?这中间有什么不符合规矩的地方吗?”
“不,大人进退得宜,孝心拳拳,天下人皆知。只是……”傅元青犹豫了一下,“静闲若信我。我想请你第三次陈情丁忧时,不要递折子到内阁。而是直接递奏本给陛下。”
“越过内阁和刘玖?”浦颖问。
“这奏本入司礼监直接呈报陛下,陛下必定慰留浦大人。如此,假挽留就成了真夺情。大人便不用丁忧三年。可上朝戴孝议事。”
浦颖眉毛一挑:“兰芝,你想做什么?”
“文选司侯兴海已去,文选司郎中位置空缺。众人虎视眈眈,若无人主持吏部大局,则必又起乱。我想请大人留在朝野中,继续做吏部尚书,稳定局势。这是其一。”
“还有呢?”
“京察三年一考,如今大人若回乡丁忧,京察之责必定落在吏部郎中岑静逸身上。他身为东乡党人,定偏袒东乡党羽,于朝局不利。这是其二。”
“其三呢?”浦颖问。
傅元青起身一躬,问:“浦大人,想入内阁否?”
第42章 运筹
“浦大人,可愿入内阁否?”傅元青问道。
浦颖听完这话,站起来,负手走了两圈,皱眉道:“坦白说,天下做官的,没人不想入阁,入了阁的,没人不想做首辅。只是……兰芝,何来此问?”
“今日,於阁老草拟,衡阁老及师大人联名朝中六十多名官员上疏,因太后年底大寿,请为太后上增徽号。”傅元青道。
“还记得正月里,阁老问你何日还政。结果他倒好……”浦颖笑了一声:“他这是跟陛下公然叫嚣。阁老终于是沉不住气,走到这一步了。”
“於阁老年岁六十五,衡阁老六十二。按照大端例律,已到了致仕的时候。十三年以来,内阁便只有三位阁臣,其中二位又出自於家。待陛下收回宝玺后,内阁自然需要重肃。阁老有些迫切也是情理之中。”傅元青道,“而我请浦大人入阁之意已经有些日子了,本不曾打算非要这个时节与大人讲。只是……今日此事一出……可见朝内情况比想象中更泾渭分明一些,便下了决心,请大人过来一叙。”
“你早就想让我入阁?”浦颖怔了怔,“兰芝,我在朝廷上并未让你一直坦途。”
“这与你如何待我无关。”
“此事事关重大,可曾与於大哥私下聊过?”浦颖问。
“他……”傅元青犹豫了一下,“不瞒你,侯兴海之事起后,小阁老来过听涛居,给我带了两坛桃李春风。他素来为人和善温和,于我也有照拂。只是他本就是於家长子,又与阁老同在内阁,多有苦衷……我不便让他陷入两难之地。”
“所以忍心让我陷入两难?”浦颖无奈。
傅元青温和笑了:“内阁为百官之首,需有刚正不阿、一身正气之人掌之,才可天下太平。静闲,朝野内,再找不出第二个如你般合适之人了。我不忍让你陷入两难,但不得不让你陷入纷争。你不但要入阁,还要在於阁老与衡阁老致仕后,做陛下的首辅,为陛下治理天下。你若入阁,走的是司礼监推举的路子。必定会被划入阉党一脉。届时,天下人嘲之,读书人辱之,朝臣群起攻之……名声狼藉,惶惶不可终日。你可要想好。”
“你也太小看我浦颖了。”浦颖道,“这些苦你受了十三年能受,怎么,难道我就受不得。”
“是,我小看你浦静闲了。”傅元青从善如流。
浦颖道:“我若入阁,自会秉公办事,不会对你宽容放纵。”
“我知道。”傅元青说。
“无论是谁,但凡于社稷不符,我绝不会网开一面。”
“是,我明白。”
“陛下掌政后,你又如何?”
傅元青平静看向陈景,笑了笑,向往道:“届时,先帝予我之重任卸下。我功成身退,与陈景携手,可归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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