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323)
西旻眯起眼:“你很欣赏辛鸾?”
樊邯避而不答:“卑职是您的臣属,卑职只是说一句公道话,就算您早有起兵之意思,剑锋所指也不该是陈留王,还是说……殿下开战之后,还另有打算?”
西旻将那手中镜子一摔,腾地站了起来:“你以为我只会算计?只有铁石心肠嚒?”
哈灵斯曾说过权谋什么最是无聊,玩家只要让对手永远看不穿招式便能屡屡得手,西旻周旋其中,便属其中典型,因为她有动机,却没有人看得穿她的动机,有性格,偏让人看不清她的为人,有打算,又让人猜不透她的打算,这是女人天生的优势,弱小、善伪装、善变,只要小心,未必不能撕开自己的天地,可这话说得好像她没有了自己的感情一样……
“辛远声,他是我丈夫。”西旻心底窜出了一股火,为身边所有人的不理解,为他们的错看,“就算我和他没有夫妻之爱,却仍有朋友之义、同盟之情,我们也是曾经为了对方披肝沥胆、两肋插刀的!现在他惨死深渊之下,我作为未亡人,难道就不配为他报仇嚒?!”
·
凌晨,城门还未开,天阴得仿佛要压下来。
中行沂一路跑马冲进三川郡通城,来不及等人通报就大步闯进了孔南心的私宅内室,直接在屏风外跪倒,奋力地喘息道:“主公!大事不好!章华,章华太子……殁了……”
那声音颤抖,最开始两个字因气喘而挑高,尖利得仿佛天都塌了下来。
孔南心在内室听得心头一耸,手杖都来不及拿,敞着淡白色外衣衣带绕过屏风就走了出来:“你说什么?”
中行沂:“昨晚得到的消息,章华太子追击陈留王,于落月渊坠崖……”
这般塌天的消息,饶是孔南心沉稳也忍不住眼前一黑,伤腿痉挛着踉跄了一下,脚下打滑险些原地栽倒,中行沂吓得心头一寒,立刻爬起来扶他,眼见着丹口孔雀的表情还算冲淡,可眼神却是痴了,“完了……”
“一个杀其父,一个杀其子,这血海的深仇……天衍分裂之祸,再也无法挽回了……”
·
“阿襄……”
宫灯点明了,墉城的行宫之中,帝王消瘦的脸颊仿佛是被谁用鞭子狠狠地抽了两下。
禀告的内侍面露惊恐,立刻跪倒:“陛下节哀——”
辛涧像是没听明白,想要站起来更衣,使了力气却又颓然坐倒在龙床上,他迟疑良久,低头问,“寡人的儿子怎么会死呢?是了,一定是又跟寡人玩的把戏,去,去把他喊回来,不用他追击陈留王了。”
内侍们的心肝都要被冻透了,却不敢不答:“陛下还要节哀,章华太子……确实宾天了……”
“不可能!”
帝王腾地站了起来,飞快地踱了几步,茫然四顾,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一般。
喃喃道:“……阿襄呢?寡人的儿子辛襄,寡人的太子阿襄……”
内侍们肝胆俱裂,不敢答应,只能放声大哭,哭这悲惨乱烈的噩耗,哭这盛世帝国的太子。终于,内侍们的哭声唤醒了帝王的神志,他头痛欲裂地捏住太阳穴,喘息问:“谁杀的?太子的尸骨呢?”
内侍哭喊:“是……是陈留王!太子在落月渊失救,尸骨无存……”
帝王点了点头,居然有难得的宽容,“好,你们去把阿襄带回来,寡人要亲自举行国葬,去……去把他的尸骨带回来……”
内侍如蒙大赦,大声应和一句,立刻叩着头立刻领旨而去,完全没有意识到寝宫之中人都已失了魂魄:落月渊,其深可落日月,不见其底,哪还有尸骨可收……
天衍十九年,四月二十二日夜。
辛襄辛远声丧命,享年,二十二岁。
一代天骄骤然薨逝,所有人皆是难以置信,跟随帝王墉城驻跸的各士族高官晨起骤然听此消息,皆是腾地从榻上坐起,以为犹在梦中。
可再可怕的梦也不会如此了。
辛远声,这国家曾对这个年轻人,寄予厚望。
陈留王宣战,在东朝看来虽然棘手,却并不致命,和陈留王一辈的辛远声,远比陈留王更优秀更卓著,一朝风起云涌,还不知将来是谁会左右乱局,勘定天下,他们气定神闲地在辛远声身上押下所有赌注,从不怀疑自己会输。
可这颗极闪耀的星竟如此轻易地落下了,没有大杀四方,没有一战转折,没有来日登基,没有以震万国,灰暗暗的天像是揉皱的帛布,衬得漳河不流,天地惨淡,卯时,墉城忽然鸣钟击鼓,急迫激烈,空空地震响在所有人心上,油然生出恐怖的不安。
“复儿!你给为父站住!”
回廊上,司空老大人气喘吁吁地拽住蛮牛一样的小儿子,“你要去哪?”
“我……”司空复眼睛通红,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我去落月渊,他不可能死,他怎么可能死?”
老大人睧耗的眼睛流露出强烈的心痛来,他四处看了看,拽着神思不属的儿子回屋关门,斩钉截铁道,“复儿,你就在这屋中呆着,哪都别去。”
“可……”
“你还要不要我司空家的将来了?”宽仁慈爱的老父亲忽露铁血峥嵘,覆压四野的气势几乎让人不得动弹,“复儿,你记着,我司空家的未来不在为父,在你。同理,这天衍江山的未来,不在陛下,而在辛远声,今日失去的,不是你的一个玩伴,是我们国家失去了国本储副。”
辛涧得位不正,许多人效忠于他本就各怀心思,与其说他们向陛下折服,也不如说是他们是在辛远声身上看到了更远的未来,可如今变局就好比当日南境痛失飞将军,这天下的走向到底如何?辛涧还有无坐定天下之底牌,都要重新考量。
“我们这些老家伙,总是要死的,复儿,你要给自己留后路,懂嚒?”司空老大人眼见自己的儿子冷静了下来,这才缓缓直起僵硬的腰杆:“陛下那里一定乱成一团了,为父先去看看,然后咱们父子再想想……再看看……”
·
墉城、南阴墟、行宫。
这几日,好像所有人都睡不好,三年前就在行宫一里之外发生了骇人听闻的漳水河惨案,数万冤魂困葬此处,夜来风中哀嚎不止,处处显得凶杀不详。
辛涧疲累地坐在御座上,脚下是自己的四个庶出的儿子,最大的今年二十岁,最小的才十四岁,听他们异口同声地表态:“父王,儿臣愿意领兵,为兄长报仇!”
四位王子的名讳分别是:移、和、程、秩。娇儿继承了高辛氏的英朗相貌,难得的是都已化形,按照年岁分别是:狐有翼、凫有翼、琴虫有翼、雌雄同体。
他们很清楚,大哥死了,太子出缺,父王哀痛不止,这一次若是能表现抢眼,难保不是天衍未来的国储。况且东境兵力被父王一手掌握,中境六军却一直以来都是太子府整合,这次争取,不仅仅有东宫之位,还有天下四分之一的兵权。
可是辛涧没有表态,他浑身透着父亲刻骨的疲惫,缓缓揉动着额头,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
“他有民心,有威望,神京许多世家子弟与他皆交往甚厚,章华太子一去,对辛涧这个天子的人望、威信、势力都是难以想象的打击。”
徐守文难得直接盯着辛鸾说话,专注的眼睛紧锁着他的眉峰嘴角,妄图捕捉到主君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动。
此地地形南北狭长,地形十分险恶,虽属西境地界,但是严格来说是西境外围,因着群山阻隔得不到西境任何的补给接济,满目都是连绵乱草和粗枝大叶的树林。
辛鸾、仇英、红窃脂、徐守文四人坐在一起开临时会议,远处是一批批暂时休整的军队。
仇英口气挺高兴的:“等我们出去了,也不能说辛襄是自戕弃世死的,要说成是殿下和辛远声对决,胜了他……辛远声的名声不差,殿下有了这战绩,那是何等的震慑力?将来战场上也能让敌人望风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