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14)
天衍帝严厉的目光转向他,辛襄在身后用力地扯他的袖子,就连济宾王也朝他缓缓摇头。辛鸾没有退却,他在父亲让人噤若寒蝉的目光中,用地地拂开辛远声的手。
天衍帝眼神威压下来,“你要说什么?”
辛鸾迟疑道,“儿臣想说,今日大喜,王叔刚刚凯旋归来,那些国政各位大人何不先放一放呢?”
闻言,天衍帝面色稍霁,半个殿内都是喘出一口气的庆幸。
紧接着,辛鸾毫不相干道,“宗法规定王族儿郎满十五岁便可以议亲,先与父母拟定一家闺秀,等年岁满二十岁便可成亲礼成,儿臣如今也满十五岁了。”
满朝就听着这个孩子突如其来的一段话,不知他是何意。
就听他接着道:“父王说过,儿臣虽然生于王庭,然婚姻、妻子乃是干系一生的大事,若我遇见倾心之人,大可不必拘泥于富贵门阀之见,不必左右于朝廷权贵之往来,只要是倾心相许,无论是谁,您都为我做主。”
天衍帝神色难看起来。
辛襄难以置信地抬头,似乎预料到他要说什么,急切地喊了一声,“阿鸾!”
只见辛鸾没听见一般,自顾自走到玉阶的正中,以额触地,一揖长拜,“那儿臣现在就跟父王坦言,我倾心之人乃北君闾丘氏二女!望父王成全。”
第12章 班师(4)
辛鸾的话无疑像个巴掌一下子扇在了臣子的脸上。
群臣前一刻还在想方设法地给北君定罪,太子这一刻居然就言之凿凿地聘罪臣的女儿,只见况俊、齐嵩等一众老臣都不禁浑身一僵,各个惊疑不定起来。
辛襄紧缩着眉,他也知道辛鸾在胡扯,但是太子既然这么说了,谁都不能当什么都没听见,他心急如焚地盯着那小小的身影,不知道他后面要如何对答。
而就在这样紧绷情绪中,外间忽地寒风大起,长信宫大殿在灯光中摇曳,更衬得这令人不安的静。
知子莫若父,天衍帝目光锐利,眼缝里的目光刀一样的慑人。
他道,“太子连女孩儿家是谁都没见过,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就说要娶人家?”
辛鸾抬起头,没有闪避:“谁说儿臣不知道?闾丘忠嘉两个女儿,长女叫做闾丘仑灵,次女叫做闾丘西旻,在北方是‘春’与‘秋’的意思。”
天衍帝眯起眼睛盯着他,“那你知不知道那两女是罪臣之后?”
辛鸾眼波闪动,“儿臣知道。”
“那你还说要娶她们?”
父子在阶上僵持着,整个大殿像是绷紧了一根随时会断的弦。
许久,天衍帝收回目光不再看他,冷冷道,“小儿不谙国事,还不下去!”
辛鸾轻轻咬住嘴唇,失落地垂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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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鸾孩子心性,他离席的时候并没有多想。
一来是觉得“诛九族”的论处有些残忍,二来看不得大臣在逼着父王下旨,所以他就耍了个小聪明,亲自上前愤君父之慨,想要帮着父王挡了挡。
只是他不知道这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天衍帝十四年,北方狱法山异动,执掌北境十五年的闾丘忠嘉父子倒台,但出于种种复杂暧昧的政治关系,天衍帝倒闾丘,却未倒闾丘一党,闾丘亲族或论罪流放、或罚入奴籍,多数北君在位时的官员依然在位。所以才有天衍帝十五年,济宾王得胜还朝,齐嵩司空复况俊嘉祥策动大臣再度上疏,请旨株连闾丘一族。
少年内心敏感,大致猜出这些人应该是另有打算,或站位某某君侯承继北方这大片土地,或联袂瓜分北君的军队、财富、势力。但他忘记了一个共识:即北君闾丘有罪——这是数个月前就定下的朝议,哪怕他父亲这个君王也是认同的。可他刚刚贸然的请求,不是罚,是赏。
内廷宴饮,重臣十几位,那些话若不是他父亲来问,朝臣围攻起他来问题只会更尖锐难答,若是他父亲今夜一口应了他,明日外廷朝议,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波及更大,更不好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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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辛鸾的年纪让他没法理解这些,他也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看自己好心为父亲分担,父亲没有领情还当庭斥责,他只觉得有点委屈。
大抵是血脉传统,高辛氏的儿子都十分地恋慕和崇敬父亲,要是没有父王这一番责备还好,父王既然责备了,辛鸾心想他是没法这么草草站上来,草草说两句话,被当做是胡闹,最后草草退下的。他握紧了拳头,带着点不可理喻的执拗,也不起身,就顺着话说,“父王说的是,儿子年纪小,的确是不谙国事,但将心比心,闾丘一族驻守北境十五余年,也有功劳……”
太子这般决绝的口气要说,谁也不敢真的上前去捂他的嘴。
辛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已经不敢看王伯的脸色了,阶下臣工也没想到十五岁的孩子有如此胆色,也不由呆在一旁。
“太傅讲过,孤臣可弃,但绝不折节。”辛鸾回忆着叔父的话,缓缓复述,“北君自知大罪,王师到达狱法山浊浴水后,引八百骑兵单独出塞巡击蚩戎,深入蚩戎腹地两千里遭遇大兵,知道绝无生还可能,仍能命人埋下王旗、不使受辱,掩埋珍宝、不使资敌,战到最后自刎于敌军阵前,未有一刻想过叛逃偷生!”辛鸾也知道自己不能停歇,深吸一口气猛地站了起来,转身看向阶下依次道,“蔡斌将军,陶滦将军,巢瑞将军,您们都是征战沙场的老将军,若父亲今日真的搬出株连的罪名,阿鸾请问,若是将来镇守北境的是您,狱法山再遇异动,知道妻子女儿不得保全,您是战?还是叛?”
辛鸾这番话,比刚刚横插一杠、玩闹般的许婚要有理有据有节得多,殿阁仿佛有凉风一霎,满殿的文臣武将都沉默了。
辛鸾坦然回身,直视着金座上九旒玄服的天衍帝,“父王不是专横狠辣的君王,我相信,闾丘忠嘉也一定相信。父王问我喜欢谁家女儿,我的确没有想法,但是我怜闾丘两姐妹骤然丧亲的身世,真心有刚才那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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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打灯笼,金钟九响,一声一声敲在臣工的心上。
辛鸾站在金阶红毯上,噘着嘴,臣子看不到的地方,一脸委委屈屈受到气了表情。天衍帝低头看他,虽未说话,但神色已深自赞许,见状也只能略显无奈地摆摆手让他先下去。
仍不死心的直臣谭建元、步安宜见陛下有转变心思的预兆,不禁动容。
缓声道,“陛下……”
“陛下……不能放啊!”
天衍帝也清楚太子刚刚的话虽然言之有理,但是分量并不够。
从来朝堂廷议都是要靠众口捧着来的,资历不够的,群起一捧,便能捧上台去,而为人反对的,群起而攻,上了台也要垮掉——刚刚的连番上疏看着气势大,说来也只能慑住两个孩子和不常上朝的武将而已,在大朝会上根本也算不得什么大场面。
他从容地将目光转向一直不言不语的济宾王,问,“琅辙,你怎么看?”
济宾王姓辛,名涧,字琅辙,此次北伐他功劳最大,当然也最有发言权。
同为王族,济宾王坐姿更挺拔,没有天衍帝那股帝王雍容的雅意,更多一分武将的骨重神寒,他一振衣袖,宽袍大袖振出战衣甲胄的气势。
“王兄知道的,臣弟向来不插手内政,从来是王兄要我讨贼,我便跨马出征,要我打仗,我便披坚执锐,”济宾王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从来严肃的脸孔上忽然咧嘴一笑,他讽道,“不过刚刚谭大人、步大人说得热闹,不知道的还以为满殿人都出征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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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宾王说得含蓄,却好像给刚刚叫嚣的文臣扇了一个巨大的耳光。
满殿只听他款款道,“王兄既然问我了,那臣弟就说说自己的看法。我想得简单,闾丘嫡脉里长子次子都战死了,只剩下个一直在神京为质的幼子和两个女娃娃,三个没有长到马鞭长的小崽子能有什么威胁?满屋重臣将军在王庭的宴席上合谋着怎么弄死他们,没来由的让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