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萤眼泪‘唰’的流了下来,声音哽咽地说道:“这是我娘给我取的名字,但是……但是除了她没人记得,别人都只叫我大丫,我爹更是为了点银子把我卖了。”
虽说卖她的事情前前后后都是张氏张罗的,但没有她爹这个一家之主默许,那张氏敢这么明目张胆磋磨她卖她?更别说她爹是个半点不许忤逆的性子。
她眼泪越流越凶,却没再发出声音,面前的两人都没出声,她哭的差不多了的时候,李骥默默地给她递了干净帕子和一碗水。
程萤接过,喝完并收拾好自己,这才开口继续。
“我爹爹去年考上了童生,再进一步就是秀才,快有功名了,娘在我八岁时去世了……只有我一个女娃,我爹觉得我晦气,丢他人了。”
开了话头,剩下的也就没那么难说出口了。
“……我娘生前是绣娘,为家里挣了很多银钱,但后来她难产去世了,我爹又娶了继室,最近继母怀孕了,他们深信不疑这次会是个男孩,所以就把我给卖了。”
“那傻子很肥,听人说那叫痴肥,很能吃,打人很凶,爱糟蹋姑娘……看到年轻小姑娘就会往人家身上冲……”
“继母收了钱,大概几十两吧。”
“她明确跟我说了是买命钱,她好高兴的,说没想到能有那么多,是把我卖给人牙子卖不到的价钱。”
“我本没打算逃的,只要再等等,我再大点就嫁……那可是我亲爹,我逃了岂不是天大的不孝。但是我继母打完我赶我出来,说再不嫁就没饭吃。”
“深山的夜真的好冷啊……铺上多少层干草都不行,有狼嚎不敢睡,得整夜点着柴火。”
“火折子真好用……鱼很难抓……我就一身衣裳不敢多洗,洗破了可就没得穿了还怎么逃……”
“我草鞋编的可好了,一个月了也就磨坏了一双。”
她说得混乱,像是很久没跟人交流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话里的细节详细,若是有心去查,总能对上的。
但程萤在开口的瞬间就有种直觉——眼前的老人不会将她送回去,而且她也不想骗人。
她断断续续地说了将近一刻钟,面前坐着的两人一直很耐心的听着,直到她停了下来,老人又递给了她一碗水,示意她润润喉咙。
她看向对方,等着对方开口。
李骥随和地向她点头,道:“难怪你只有名,没有姓。”原是已经将其舍弃了。
“你才多大,小小年纪,平日里已经要给家做那么多事吗?具体都要做些什么?”
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但再早当家,也不会要他们事事包圆、万事周全。何况,江南姑苏的绣娘人家,算不上什么穷苦人家。
程萤愣愣回话:“很多,小到餐食家务,大到养猪下地,家里家外的所有活计都是我承包的,若是闲暇了,就要去打络子或者给村里人做简单的衣裳鞋袜,赚点零钱。”
“你亲身母亲的嫁妆呢?或者其他傍身物,到你手里了吗?”
程萤:“没有……全给家里用了,家里的房子家具都是拿我娘的钱翻新和添置的,没有东西到我手里。”
就算她不说,李骥也大概猜到了,毕竟能做到卖嫡亲女儿的人,眼皮子多浅都不用想,但他还是问了出来。
李骥的声音顿了顿,继续传来:“听过哪吒的故事没有?”
程萤再次愣住,怎么突然跳到这里?
她是听过的,所以点了点头。
李骥道:“神话里,哪吒剔肉还母、削骨还父,还了对方的生养之恩。”
“换到你这里,你母亲的遗泽、脸面、骨血;卖掉你得到的银钱、你这些年的劳动付出、你在逃命路上丢掉的半条命——”
“这些东西,跟那神话里哪吒的肉、骨是一样的,足够还这些年的生恩养恩了。”
“且不管什么时候,贪墨女人嫁妆的男人,都是为世人所不齿的。按照律法,你母亲的东西该是你的,该在你出嫁的时候上你的陪嫁单子。”
“他们贪墨了东西还卖了你,那些银钱就是买断了你这条命,也买了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边上的李文澜撇撇嘴,人小姑娘做牛做马这么些年,到底谁在养谁啊。不过他并没有打断自家爷爷说话。
程萤绷着一张脸,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摆出什么表情。
自小以来,她听得最多的就是父为天、要孝顺,要勤快,要贤良淑德,不然就嫁不出去;以及身为‘赔钱货’,家里能把她养那么大已经是相当仁慈了。
这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道理。
李骥笑着,等着小姑娘消化完这些字句,才看向她的眼睛,慈爱又慢悠地说道:“所以,不要愧疚,不要不安。”
“从此以后,皆为新生。”
小姑娘眼底的彷徨和不安为她笼罩了一层厚重的阴影,那是一种长期被指责的战战兢兢。
她被压榨至此,她所得与付出毫不相等,却仍旧诚惶诚恐,深怕自己又多错半分。
但其实她有什么错呢?错在太过勤勉,还是错在有个畜生父亲?
这些情绪不该成为压着她的大山。
李骥从旧朝活到新朝,受礼遇过,也落魄过,好过坏过,随波逐流却也挣扎的过了大半生,他看过太多故事,清楚如今社会里底层人民生活的不易,而身在其中的女子,总是要更不易些。
小姑娘也许还没意识到,在如今这孝道大过天的世道里,她作出的选择,比她以为的更勇敢无畏和不易。
李骥看向床上瘦小纤细的人,目光落在那双放在被单外的双手上,这双手粗糙,带着沟壑纹理,指尖处覆着厚厚的茧,完全不像一个十二岁女童的手。
在这样的外表下,李骥看到了一个不屈而璀璨的灵魂。
李骥的目光开始变得悠远,口中的话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这世俗的偏见,是一座座大山,给人们套上了层层枷锁,性别、年岁、出身世家、才华、样貌……”
“这些山啊,你要认真活,一座座翻过去。”
看他爷爷说完了,李文澜这才在边上接话:“就是,你好好活,活出个人样,让你那个爹后悔去吧!”
“你做牛做马伺候他们,那什么破爹还不是把你给卖了,吞了你的钱,你又差点死了,还有什么对不起他的;真要说,也是你娘拼死拼活生下了你,你爹不就是爽了一……”
话说到这里,他猛地被他爷爷赏了一巴掌,直接将他口中的话截断。
“……又坏又蠢又不负责,这算个鸡毛爹。”
李文澜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东西,不由暗自呸呸了两句,又干巴巴的找补了一句。
李骥脸上表情不变,手下却下了大力气狠狠扭掐了他孙子一下。
这臭小子,嘴上没个把门的!
程萤目瞪口呆。
李文澜此人,神清骨秀,气质闲雅。即使右半边脸上还裹着纱布,也是个能让人一眼心生好感的类型。
这人怎么看都是一派闲云野鹤、自在无拘的脱俗模样,怎么这一张口,居然、居然很平易近人?
看到小姑娘明显被震惊到的模样,李文澜摸了摸鼻头,来缓解自己的尴尬。
“阿萤,你的名字很好听。现在是条新的命了,可以慢慢想自己姓什么。”
“我十六岁,你可以叫我文澜哥。”
“爷爷和我准备北上去京城的,你要一起吗?”
“听说那盛京现在铺了超级厉害的水泥路,我们可以一起去见识见识。”
他决定了,即使人家不乐意他也要拐走。
多双筷子的事儿,带着这么厉害的小姑娘一起走。
赚翻了好吗?
这两是未来一对,半途的青梅竹马,以后夫妻联手一起上考场的那种。不过应该不会展开太多描写,在这交代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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