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有匪(57)
这次的疼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厉害,竟像是要把头颅生生劈开似的,清心咒念过十遍仍不见任何好转。她断断续续吸气吐气,因疼痛不自觉蹙起眉,连放在膝上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好像只有最初那几次才维持了那么久,她恍恍惚惚忆起最初的光景。
第一次时,她好像晕了过去,睁眼后便看到小师叔担忧的视线以及微红的眼眶,那时她尚不明白小师叔的眼睛为何会红红的,直到后来一次发作时,因疼痛而模糊的视野中,她看到小师叔在掩面哭泣,木师叔跪在地上揽着她,眼睛好像也红红的,她才明白,那时小师叔是哭过,所以眼眶才会发红。
可为什么要哭呢?
她仍是不明白,想过要问小师叔,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再见过两位师叔,就算来送食物也是很快离开了,每次都见不到人影,时间久了,她便忘了询问的事,再后来,她辟谷,无需再出剑阁,偶尔有对话,也都隔着一堵墙,下一次相见,已是千面偃负伤而去之后的第二十五年。
大概是太疼了以至于思绪蒙沌不清,许多从未出现过的念头纷纷在心头闪现。
比如虽然从小受两位师叔照顾,实际上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师父出现次数则更少,偶尔指导她剑法,都隔着厚厚的帷帐,她只听过师父的声音,却没有见过他的样子。
比如说将钟明烛遗忘在天台峰,回去后被她质问,那是第一次有人这般大声与她说话。
再比如说她之所以随手就要将那串南明玛瑙丢入储物戒,是因为并不知道那是用来佩戴的饰物。
杂乱无章的片段,起初大部分是空白,之后色彩渐多,而被色彩占据的那些,几乎都和钟明烛有关。
原来已经和她相伴了那么久,比剑阁中的剑还要久——
“唔!”沉闷的音节自喉间溢出,额心的疼痛忽然潮水般退却,长离喘着气,肩膀剧烈起伏着,过了很久才缓缓放下手,纷乱的思绪刹那被斩断,头脑一片空白,甚至一时记不起自己身处何方。
在身子松懈下来后,微凉的水滴滑过眼角,她伸手一探,才发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掌心亦被指尖抠出血痕。
而那阵疼痛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阴冷的笑声传入耳中,有如毒蛇吐信,熟悉的灵压迫近,长离当机立断自屋中御剑而出,下一瞬原本所处之地便传来木料断裂声,像是被无形的大力挤压至四分五裂。
她一出来身上就被竹茂林套了一道护身咒。
“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百里宁卿怒骂道,她面前,一黄袍道人正抱手冷笑。
面色蜡黄,眼睛细长,正是千面偃。
“结界为何会破?”百里宁卿挡下千面偃几击,一脸气急败坏。
竹茂林没有说话,脸色很难看,他立于竹林上空,飞快地以手刻符,繁杂的灵纹以他为中心扩散,纵横交错一点点将那片林子重新覆盖。
陆临连启蛰都用上了,却还是晚了一步,他们必然是在途中对启蛰下了咒。
可是时间上还是对不上,启蛰只需三天就能从昆吾飞到他这里,在他的竹牌上下咒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还需提前就准备好灵器,就算在长离过来的第一天他们就开始,也是来不及的,他接到陆临的来信后就猜过天一宗会不会求助羽渊强行冲破结界,可那时墨沉香和启蛰都已抵达,那时他正在检查启蛰带来的那枚竹牌,没想到眨眼间结界就被破了。
更没想到千面偃会先一步到来。
还有那第三处媒介是在哪里他也毫无头绪——
眼角瞥见一抹白色,他心忽地一沉,于千般头绪中抓到一线光明,然还未来得及多想,那边百里宁卿已在喊他。
“别管那破阵了,帮我抓住他,然后搬家!”那句话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千面偃在她疾风暴雨般的攻势下很快左支右绌,很快被压制至竹茂林近身处。
这人暂时不能杀,只能生擒,所以竹茂林才迟迟不动手,他们一直为此头疼,如今见千面偃没有任何过激举动,轻易就被百里宁卿逼到可以施咒擒拿之处,竹茂林心中忽地浮现出不安。
疑点太多,而且太容易了,这——
百里宁卿松开□□,抬手欲刻禁锢之咒,就在她指尖点上千面偃的瞬间,一道剑气忽地破空而至。
“宁卿!”竹茂林觉得脑海中那条名为理智的东西被那剑气挑断,灵气激涨,转瞬就将脚下一切夷为平地,携着不可抗拒的威力向那道剑气涌去。
是不是会杀了千面偃,他已经不在意了。
可下一刻他就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他的攻击被挡住了——被一股更浑厚的灵力。
“羽渊?”他失声道,几乎是同时,眼底蒙上一层血色。
血珠四散,百里宁卿捂住胸口,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紧接着又一股凉意传来。
千面偃的手穿入她的胸腔,捏住了她的神元。
“将我锁入钟山之时,你就该料到这天。”他的眼神好似浸透了毒液,扭曲的面庞被怨恨全盘占据。
他满怀恨意,盼望着在百里宁卿面上找到惊惧,可很快他就发现,她连看都没有看自己,而是转过头,看向不远处文士打扮的男子。
即使神元被掌控,失去了所有力气,她仍努力睁眼看着那个人。
这女人不怕死吗?
他心想,忽地被什么击中胸口,身子顿时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坠下。
竹茂林竟拼死挣脱了身上的枷锁,宁可神元受重创,也要将百里宁卿拉到自己怀中,剑气又至,他却浑然不顾,任凭剑气没入身子,掌心牢牢抵着百里宁卿背心,源源不断将自己的灵气渡入。
不知道受了多少剑,他的表情无一丝变化,就像个死人,直至百里宁卿重重咳出一口血,他眼中才重新出现了光。
“我还没死么……”百里宁卿虽醒了,但仍是很虚弱,她抬手抹去竹茂林嘴角的血迹,稍稍勾起嘴角,轻声道,“脏死了……”
“呵。”竹茂林径直将脸埋入她肩膀,“那我擦一擦……”
稍后,他直起身子,望向剑光所在,厉声道:“羽渊,我技不如人,但若你不罢手,我便与天道结契,愿散尽毕生修为福泽天下,换你永世困于下界,飞升无门。”
他此话一出,天顶一道惊雷声起,那是天道立誓的前兆。
他人羡慕至极,求都求不来的数千年修为,他为一人,可弃之如敝履。
渡劫修士以毕生修为作为代价能平定天下祸乱,他虽没有那般本事,但以洞虚全部修为,诅咒一人绰绰有余。
那边的攻击果然停了。他当即勾起一抹嘲弄的笑,与百里宁卿惯有的戏谑表情如出一辙。
“竹先生,你困于情障不求解脱,又是何苦。”清水般单调的嗓音传来,似在劝告,又似在惋惜。
竹茂林眼中讥诮不改,朗声道:“不劳羽渊仙子费心,就此后会无期吧。”
欲离开时,他注意到伫立于原处,沉默不语的长离,与那双漆黑色的眸子对上,他面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若换做其他人,早就趁乱逃走了吧。
他稍停顿,传神至长离灵海:“他们为你而来,应当不会伤你,庭中存了些东西,我以密咒封存,应该完好无损,你取了去吧,好过落入歹人之手,就算你用不上,钟明烛也需些器物防身。”
说罢他便化作流光,往西南方而去。
“离儿。”须发皆白的玄袍老者出现在长离身前,却是木丹心,“你可有受伤?”
“没有。”长离答道,她看着木丹心,眼前的景象与多年前的记忆重叠与一处,竟有几分相似。
木丹心没有红了眼,只是眉宇间愁苦依旧,看起来比以前苍老了许多。
与钟明烛相处那么多年,长离早已能分辨情绪,她看出,木丹心此时一点都不开心。
眼中暗淡无光,隐约还有些难堪。
是羞愧。
作者有话要说: 钟某人:等等,我不是主角吗?
作者:你看人家张无忌令狐冲郭靖杨过什么时候才出场的,知足吧
虽然小姑姑和百里宁卿的对话天雷勾地火(????)但百里宁卿其实是小姑姑老情人的仗义亲友(((解释一下吧,怕有人看漏
第40章
云幕后,墨沉香颓然跪坐于结界中,她眼睁睁看着百里宁卿被剑气穿心,眼睁睁看着竹茂林神元重创。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带去了那枚通行令,待她反应过来已为时太晚,更何况,在诸多前辈高人面前,她根本什么都改变不了。一共来了七位化神高手,都隐去了气息,似是不愿被发觉身份,而她师父杜玄则亦在此行列。
她还未从魂灯被舍弃的失魂落魄中走出,就被杜玄则困住。
“师父,为什么……”竹茂林离开没多久,结界就解开,她却迟迟不走出,仿佛是个失神的人偶。
多年前的那幕又一次在眼前重现,当年那人全身而退,走前称恩断义绝,如今竹茂林和百里宁卿皆身负重伤,百里宁卿甚至命悬一线,若那人知道,会如何看待她——
往日恩情早已烟消云散,以那人的性情,恐怕要将她视作眼中钉,除之后快吧。
“免得你冲动误事。”长髯道人面色冷峻,即使面前是他最为看重的弟子仍不见有丝毫亲切之意,“太上七玄宫根基未牢,你若再和他们扯上关系,该如何自处?”
“我……”墨沉香眼底露出迷茫。
曾经师父也是这样和她说的,太上七玄宫数千年来的清誉不能毁在她手里。正邪势不两立,她若再和那人往来,便是罔顾纲常,弃道义于不顾。苍天在上,必不会容她太上七玄宫。
他师父这样说,她认识的前辈都这样说,有厉声呵斥的,也有婉言规劝的,但其中含义都如出一辙。要她坚守立场,不能一时鬼迷心窍被奸人蛊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