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有匪(21)
“为何要笑?”她问,认真得宛如在询问剑道。
为什么呢,钟明烛慢悠悠撕下一片花瓣,忽而手指一弹。
下一刻,风卷起漫天繁花,花瓣翩跹起舞似春雨,缠绵悱恻,无声化万物,素雅的庭院瞬时被绮丽占据,月色皎皎,花团似锦,便是风华绝代。
“想笑,便笑了。”她说。
又一个弹指,满庭繁华瞬时化为虚无,指尖依旧是那一片花瓣,随着她的松手轻飘飘落下。
第16章
宗门大典结束后,下山的日子便定了下来,同去的还有两位元婴期前辈,分别是回廊峰主卢忘尘和不语峰肖月,待出发那天,前往主峰集合的弟子发现卢忘尘和肖月身后还跟了一人,竟然是长离。
她背着古朴的剑匣,依旧是一袭白衣,然而眼尖的人却发现这身白衣与以前不同了,剪裁不一样,前襟和裙摆左侧以银丝绣了花纹,乍眼一看依旧是素白一片,仔细一瞧却能看到其上隐有流光浮动,尤其是裙摆,仿佛夜昙绽放。不过最显眼的还是腰间那串红色玛瑙,好似流火,鲜明夺目。
这串玛瑙长离挂了有些时日,只是她鲜少在人前走动,门中大半弟子都无从得知。
“小师叔怎地来了?她也去吗?”立即有人交头接耳起来。
“我怎么知道,没想到百年不见,小师叔竟然会打扮了。”接话的是当初和风海楼一同参加试炼的弟子,比起长离为何出现在此,他更在意的是长离竟然会佩戴腰坠,还是那么显眼的红色。
毕竟世间对长离样貌的形容永远都是一身素白,不施粉黛,无任何装饰等等。
如今这个虽仍是素衣却不失精细考究的人,这还是那个头发随意用布条一绑了事的小师叔吗?
他如此想着,然后便发现长离头上的发带也换了,与衣服一样是白底银线,初看平平无奇,细看却是精巧绝伦,窄窄一条上竟是绣了延绵不绝的山石草木。
“这……”他瞪大了眼,“还真是不得了了……”
钟明烛听到这些窃窃私语,心里偷笑。
这些都出自她之手,之前用来炼器的鲛绡还剩下几卷,她便给长离做了衣裳,此前一直在炼炉里,前几日才大功告成,原先是想作为饯别礼留给长离的。
诛妖之事,少则数年,多则数百年,听闻当年孤鸿尊者在东海与海妖斗法,一斗就是三百七十四年,这一下山也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回来。
她曾问过长离为何不下山游历。
几次灭门之祸后天一宗弟子只有遭逢大事时才会持宗主令外出走动,但也没有明令弟子不得出山,自行外出寻找机缘的人不少。不过若是自行下山历练,在外期间不得依仗天一宗的名号,等同于散修,生死祸福皆看自己的造化,与宗门无关。
长离答道因她修为尚浅所以师父不许,把钟明烛听得一头雾水。
要长离入世,又不准她下山历练,光收个徒弟,偶尔下山跑个腿,那顶多叫和世间有了一缕牵系,和入世差了十万八千里,这老头子真是莫名其妙,活得太久了脑子也会不正常么。
钟明烛亲近长离,却对自己名义上的太师父没有好感,心里对他从没有过半点尊敬,称呼他不是“老头子”就是“老不死”,若旁人有读心术,恐怕要被她吓死。
临行前几日,她一边为诛妖之事而兴奋,一边又因要与长离分别而不舍。
相伴百年,如她这般薄凉的性子,也不能否认二人之间或许真的有那么点师徒情谊。
毕竟长离从没亏待过她,除了态度冷淡些以及逼她练剑外可以说是挑不出毛病的好,物资上任她索求,授业毫无保留,还从不摆长辈架子,任她如何挑衅滋事都不动怒。
对于自己的脾气,钟明烛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能朝夕相对而不给她脸色看的,大抵只有长离了。当年在明镜峰五年,丁灵云可好几次都与她动了手。
下山之后,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师父啊,况且没长离护着,她若想安然无恙怕是需得夹着尾巴做人,想想就万分憋屈,正当她半真半假感伤时,长离却说此次她会一同前往。
“当日师叔前来便是吩咐此事。”
听到这句话,好不容易挤出的愁绪一下子散得干干净净,钟明烛径直将手里放着那套鲛绡衣的木盒掷了过去,对准了长离的脸。
“不早说!”又变回了那个目无尊长的钟明烛。
“你没有问。”长离接住木盒,打开,问道,“这是什么?”
“原本是饯别礼,现在么,唉……算了算了。”钟明烛挥了挥手,眉宇间怨气未消,“总之是弟子一片心意。”
“谢谢。”
云淡风轻,听不出半分诚意。
钟明烛不以为然冷哼,她以为接下来长离会将木盒收起,当初她收下那串玛瑙后转手就想丢进储物戒,若非钟明烛快一步夺回来给她佩上,那玛瑙估计没机会见得天日了。可这回是衣裳,她总不能强行替长离更换。
大概要过个几百年才会见她穿上吧,她愤懑地想,不料转头就见长离已经换上了,原本的衣裳折叠好摆在了一边,见状她不禁啧啧了几声。
——修为高了就是方便啊,手指勾一勾身上衣服就换过了。
她打量着长离,看起来仍是一袭白衣,神情淡漠,却不知为何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大概是衣裳好看的缘故吧,果然是我的手艺太好了,她暗暗将自己天花乱坠夸奖了一通,神色缓和下来。
总是这样,脾气来得急去得也快,翻脸比翻书还快,说的就是她这种人。
她走过去拾起那串琉璃,再一次将其绑到长离腰带上,语重心长道:“师父,我要下山,你若也要下山,这便是与我有关之事,与我有关的,就算我不问,你也应当告诉我。”
完全是歪理,照她这么说,长离岂不是要与那三十名弟子一个个打招呼,长离竟是也考虑到这层,反问道:“那其他人呢?”
钟明烛一时语塞,撇了撇嘴心想师父不如以前好骗了,随即凶巴巴扯了一下那串腰坠,道:“我们师徒情深,他们算什么东西,只要和我说便好。”
她半跪在长离身边,没有留心落在自己头上,似若有所思的眼神,片刻后便听到了一如既往的纵容。
“嗯。”
出发前必不可少的一环是宗主□□,卢忘尘等人立于弟子侧畔,而云逸则在主殿前长篇大论。
在他不厌其烦讲着诸如修道之人心念苍生、妖兽作乱天理不容之类的废话时,钟明烛四下张望起来。
三十名弟子中,她只认识三个,丁灵云,风海楼,以及被她戏称为清江使的程凌。
清江使,神龟也,他虽然输了,不过因为在场时间足够久,是以也得到了机会。
除了她和运气极好的丁灵云,其余都是金丹修为,其中最惹人注目的不是风海楼,而是他符咒一脉的师姐柳寒烟,此刻站在钟明烛右前方,目不斜视,风姿凛然。
柳寒烟资质普通,五百年才金丹中期,能否踏入元婴期还不得而知,此前一直名不见经传,当年随三大长老赴须弥之海后一直云游在外,几年前才回来,她为人低调,回来后就在藏书阁修书,此次比试却一鸣惊人,接连挫败资质和修为最拔尖的数位弟子夺得魁首,其中包括几个金丹末期以及资质最优的风海楼。
同在金丹中期的风海楼在第四轮对上了她,一刻钟就败下阵来。符咒一脉以花样百出的灵符见长,她却鲜少借用灵符辅助,仅凭一把剑从头赢到尾,看了那几场比试的人都觉得那剑气俨然是剑修才有的。
一剑破万法。
相比起来,钟明烛这个天台峰亲传的剑术只能用“丢人”两个字来形容。
她站得笔直,好似一把利剑,容姿秀丽,却面若冰霜,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据说她还是外门弟子时就有心拜入天台峰,只可惜当时天台峰一脉死的只剩吴长老一人,而吴长老早已不再招纳门人,入了玉珑峰后的几百年一直默默无闻,之后约莫是在外得了什么机缘,练成无双剑法。
“若柳师姐晚生几年,如今说不定就是长离仙子的亲传弟子啦。”
这样的窃窃私语传入钟明烛耳中,她挑了挑眉,冷笑。
“几年?那个柳什么比我师父年长了两百……”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丁灵云捂住了嘴。
“你想被她削吗!”丁灵云压低声音警告道,“前几日我师兄无意冲撞到她,最后是被抬回来的。”
“哇这么凶……”钟明烛缩了缩脖子,“看起来冷冰冰的,怎么脾气那么爆。”
“你顶着张话本女主角的脸,不一样是烂脾气!”丁灵云斜了她一眼,而后若有所思道,“话说,你不觉得柳师姐和长离仙子有点像吗?”
也不知道她什么心态,不喊师叔,非得继续称长离仙子。钟明烛觉得她可能是觉得师叔两个字配不上长离,仙子才够格。
“才不像。”钟明烛想也不想就摇头。
别人看不清楚,她却是知道的,长离是因为淡漠而导致看起来很冷,与其说是冷,不如说是空;而柳寒烟的冷则是来自骨子里,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而且还带着一股煞气,这才是在杀戮中往前的剑修应当有的样子,长离那般透彻干净反倒是异类。
“反正我暂时是不敢往她脚下摔剑的。”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发脾气和命相比,还是后者更重要。
最初敢顶撞长离是因为知道顶多被打一顿,可柳寒烟的话,她觉得可能真的会闹出人命。
然后就被丁灵云抓住了关键。
“什么?”她指着钟明烛的指尖不住颤抖,声音也在抖,“你、你竟往长离仙子脚下摔过剑?!”
她说着就撩起衣袖,在旁听了许久的风海楼连忙帮她把袖子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