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有匪(45)
大抵是睡久了眼花,她如此想着,活动了一下肩膀,想了想又拉开衣衫瞧了瞧之前受伤的地方,发觉那处如今只剩下一道浅红色的印记,便掩好衣服下了地。
这床板太硬,躺着还不如站着。
揉着眉心,她回忆起昏迷前的情形,几幕画面一闪而过,她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突然有种两眼一闭再昏过去的冲动。
她先是掐了她师父的脖子,再是叫嚣着要折断她师父的手。
虽然曾经她不止一次妄想着把剑摔长离脸上的情形,可都是想想而已,如今到好,真的动上手了。
“都是那毒的错!”她如此念叨着,目光微微一抬,正正好好落在长离的领口。
沾上去的血迹都清理掉了,如此一来,青紫色的指痕印在雪白的皮肤上,尤其明显。
她并不觉得这是长离故意留下来叫她心生愧疚的。
一来长离是这世上最不会绕圈子的人,二来她也不会心生愧疚。
那时她意识不清,根本没认出这是她师父,下手不分轻重理所当然。
本应如此,可她却鬼使神差地向前了几步,抬手抚上那片痕迹,指腹立即传来微凉的温度。
“对不起。”她凝望着那片自己留下的青紫痕迹,如此低语。
长离轻轻推开钟明烛的手,反手捂住脖间,她一抬手,宽大的袖子顺着手臂滑下,手腕上一圈与脖间如出一辙的青紫顿时露了出来,看得钟明烛又是一怔,这时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钟明烛看到了什么,下一刻便见一团淡青色的柔光包覆住伤处,眨眼间那些青紫色的印记就消失无踪。
“无碍。”她轻声说,接着便问道,“你呢?可有不适?”
“我?”钟明烛摸了摸肩膀的伤口,稍有些刺痛,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处,掐了那边手臂一把,能清晰地感觉到疼痛,说明毒素已清,于是她摇了摇头,答道,“感觉没什么问题了,我睡了多久?”
“三个时辰。”
“才三个时辰?”钟明烛惊了,她还以为自己至少睡了三天三夜,和那妖兽搏斗是在早上,过了三个时辰,此时不过傍晚,她很快露出不屑一顾的笑,把那妖兽好生数落了一通,“原来这毒这么不济。”
长离却打断她的喋喋不休,道:“是救你的人医术高超。”
“嗯?”钟明烛摸了摸鼻子,心头突然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是谁救的我?”
有师徒之实,然无需行师徒之礼,不会干涉她与天一宗的关系,在他人面前亦可装作陌路,百里宁卿似乎只想要个师徒的名份,其他一概不要,简直莫名其妙,而遇到长离,事情就变得很简单。
她一个字都不会多问,给百里宁卿和竹茂林各奉了一盏茶,便是结了礼。
之后,长离去守着钟明烛,百里宁卿和竹茂林就在大厅枯坐。
“宁卿啊,为什么连我也要喝那茶?”钟明烛醒来的时候,竹茂林突然问。
换来几个字:“有难同享。”
之后两人继续盯着茶杯一言不发,神情愈发凝重,皆是如临大敌的模样。时间一点点过去,百里宁卿掐指算了算时间,突然出声:“一刻钟已过。”
听起来竟有些得意。
“莫急莫急。”竹茂林抿了一口茶,道,“只消未过一刻半,都是我赢。”
“那就走着瞧。”百里宁卿露出胜券在握的笑,然而这笑容还没维持多久就被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震碎。
听起来像是有人在砸东西。
“少年人,气血方刚。”竹茂林似是惋惜地摇了摇头,然后对百里宁卿勾出一抹堪比春风的微笑,“不才承让。”
“笑个屁,给老娘记账。”百里宁卿翻了个白眼,桌下的脚抬起在竹茂林衣摆上狠狠踩了几下以作解气用。
原来是两人等得无聊,知道钟明烛脾气不好,便拿她醒来后过多久发脾气打起赌来。
竹茂林抢先说了一刻钟,百里宁卿只能说两刻,她满心期待长离能多和钟明烛交流交流感情,斥责也好关切也好,只要拖过一刻半就成,可她还是低估了钟明烛的脾气。
这不,上一刻还在说对不起,一听到长离真的要当百里宁卿的徒弟就暴跳如雷,一抬脚就把最近那张竹案踢得粉碎。若非这房子有结界加固,简直怀疑她能直接把房子拆了。
不一会儿,就见一道青灰色的身影冲进大厅,指着百里宁卿的鼻子骂道:“卑鄙无耻!”
“彼此彼此。”百里宁卿皮笑肉不笑回道,她本以为这话会换来更激烈的骂声,可一抬头,却见钟明烛深吸一口气,面上忽然变得无一丝表情,那些暴怒仿佛只是假象一般。
她静静看着百里宁卿,那双比常人稍浅的瞳眸中不含半分暖意,忽然,那张清秀的脸上展露出柔和的微笑,然后她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就这么转身离开了,连开门关门都没发出多余的声响。
百里宁卿却因为那个微笑坐立不安起来。
“完了完了……”她抱住头,声音中出现一丝懊悔,“还是现在就搬家吧。”
这时,一只青鸾飞入厅中,落在竹茂林手中,化作一张帛绢,竹茂林读了上面的消息,看好戏的轻松神情一扫而空,他将帛绢递给百里宁卿,道:“她们不能待一起,你快把你、啊不,我们徒弟追回来。”
“什么追回来?”百里宁卿一头雾水接过帛绢。
钟明烛离开后不久长离也离开了,这些她不至于察觉不到,反正目的已经达成,她便也没必要追着不放,可看清帛绢所书之事后,她轻轻叫了声“不好”,当即身形一闪化作流光追逐而出。
长离还没出那片竹林,就被百里宁卿截住了。
“何事?”她不动声色问道,钟明烛当着她的面把那一屋子家具砸得稀巴烂,可她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立于夜风中,衣袂翩跹,心却稳若磐石,亘古无变。
“你那么急着是去做什么?找那混账?”百里宁卿明知故问。
“她不是混账,是我的徒弟。”长离直视她,不躲不闪,一板一眼答道,“她一人在外易遭危险,我需护她周全。”
百里宁卿翻了个白眼,又叹了口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说:“好个师徒情深,不过依我看,你死了她还活蹦乱跳呢。”
长离不再多言,调转剑尖方向欲换个方向离开,以她的修为,就是绕四五个大圈子也能追得上钟明烛,可很快就因百里宁卿的话停住。
“你想护她,还是离她远些比较好,千面偃正在找你。”
随着那三个字,几近尘封的回忆浮上长离心头。
凌驾于一切的强大力量,还有喉间一寸一寸收紧的五指,以及最后关头笼罩周身的熟悉气息。
长离仙子为何能打败千面偃,是一个谜。
连她自己都不知晓谜底是什么。
第33章
黑水岭以北曾经是一片大泽,河道众多,从上往下看就像是银丝织就的网,钟明烛头也不回离开那片竹林,无处可去,也无处想去,索性就沿河而行,遇分支就随便选个方向继续,行了一天一夜,不知不觉来到一波望不见尽头的碧水畔。
她觉得有些乏了,便倚湖而坐,又觉得干坐着太无聊,便招来一堆碎石,一块块往湖中掷去,将平静的湖面搅得粉碎。
当把那堆石头一块不落全抛入湖中后,她望着一圈又一圈久久不平息的水波,眼中仍是阴郁一片。
长离将她昏迷后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她。比如说百里宁卿不求师徒之实甚至愿意隐瞒,只求能挂一个师父的名头;比如说竹茂林只给她服了一剂看上去和清水无异的药就解了她的毒;再比如说待回师门就会去找她太师父解释此事。
师父以自己的清誉换回弟子的生路,弟子本应感激不尽才是,可钟明烛非但不领情,反而大动肝火。
她道:“你怎么那么蠢,这女人居心叵测,那妖兽分明就是她放过来的。”
长离心平气和答道:“我知道,但我救不了你。”
她又道:“那何必那么着急喝什么劳子茶,待我醒后偷偷离开不行吗?”
长离仍然心平气和作答:“不能言而无信。”
她怒道:“我才不要莫名其妙就当了那厮的徒子徒孙。”
长离面色平静一如既往,说:“我已与她约好,此事与你无关,只有我入她门下,你不受干涉。”
这什么鬼话,什么叫与她无关?
——你说无关就无关?
她气得肺都要炸了,把视线所及的家具砸光后仍不解气,摔门就走。
如今吹了一天一夜冷风,终于稍稍冷静下来。
她望着破碎后渐渐恢复平静的湖面,忽地想起刚醒过来时,在长离眼中看到的、她以为是幻觉的神采。
那并非长离会露出的眼神,是以她下意识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如今回想起来,却愈发觉得真实。
她为了救我甘心与邪道为伍——念及此,思绪似有一瞬恍惚。
长离并非什么嫉恶如仇的人,或者说,她可能根本没有善恶的观念,但是她却比大部分正派弟子都更难坠入邪道。
身为天一宗弟子,便需遵守门规,这点不知道是吴回教她的,还是她自己悟出来的,总之在钟明烛意识到这点时,长离已经如此了。而天一宗身为正道之首,门规上自然是写明了不得与邪道为伍。
遇强敌,屈服一时所谓周旋,实属人之常情,可钟明烛了解长离,知道她做不来这一时周旋的事,但凡决定,就不会敷衍了事,不会虚与委蛇,非一时,而是一世。
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
她曾经是那么想把长离拉得坠入凡尘,如今她似乎真的如她所期待那般有了稍许变化,可她竟没感到半点欢愉,反而只想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