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们的手指(55)
真美,钟关白想,有一些东西总是特别有力,比如阳光,无论它是落在一座都市,一块山林,还是一片废墟,都永远是美好的。
再比如陆早秋,无论他是坐在国家大剧院的舞台上,站在硝烟火海里,还是躺在病床上,都永远是美好的。
司机开着车,发现身边这位说要休息不想被打扰的先生竟兴致勃勃地、旁若无人地哼起不知名的小调来。
车开进了一条两旁栽满银杏树的街,树梢绿色扇形叶子的边缘已经开始泛一点黄。
“就是那里。”钟关白指给司机看。
他所指的街的一侧就是那所特殊教育学校。北京的一些地方多种银杏,不仅是这条街上,连学校里也载满了银杏。记忆中那些深秋里,有枯叶被踏碎发出的窸窣声响,他想起来,那是一些孩子在金色的落叶上游戏奔跑发出的声音。
可能对钟关白这样的人来说,声音可以比画面留存得更久些,更深些。
司机把车停在校门口,戴着隐形眼镜的钟关白清楚地看见保安已经坐在门卫室里就着豆浆吃鸡蛋灌饼了。
还是当年的保安,还是当年的鸡蛋灌饼。
“哎,您这鸡蛋灌饼哪儿买的?”钟关白跑过去半开玩笑似的问。
“就往南走两百来米。”保安指一下,“您往那儿瞅,对,那儿。”
钟关白已经很多年没吃过这种东西,他是那种胡乱吃喝不运动就会过瘦的人,在音乐学院上学那阵又特别骚包,追求穿衣显瘦脱衣有肉,所以饮食运动都是健身标准,后来工作了也没机会吃路边摊,现在一看见,就有点像个执念似的,明知以前也没有多喜欢,但还是想要买来吃一吃——
来个故地全套体验。
等他拿着热腾腾的鸡蛋灌饼,摘了口罩边吃边又走回学校门卫室的时候,保安惊讶道:“哎,是你,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哪。”
“那您给我开个门呗。”钟关白笑眯眯地说。
保安说:“行,那先登记一下,这儿,签个名。”
钟关白拿着笔,正准备签,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笔停在空中。
“怎么了?”保安斜眼瞅钟关白,笑着揶揄道,“大明星,您放心吧,这人员进出登记簿是要存档的,我不能拿去卖钱,再说,我也干不出这事儿来。”
“……那倒不是。”钟关白略微羞窘。
他是在想在他还没有出名、还没有刻意为“钟关白”这个品牌练出一手商业性的特殊签名的时候,他是怎么签下“钟关白”三个字的。
大概是因为温月安要求他从小练字的缘故,从前写字是有魏风的。
钟关白想了一会儿,便在登记簿上认认真真地写了自己的名字,三个字写得谨、沉、正,自己看着,竟都觉得有些不像他写出来。
写完,走进学校里,教室都还没有人。
他在学校各处转了转,再凭着记忆走到从前老教学楼的音乐教室里,发现他弹过的那架旧钢琴还摆在原处。
倒是很奇妙,因为学校建了新教学楼,老教学楼的内部设施也已改进了许多,不少老旧的桌椅、教学设备都换了,唯独这间音乐教室一点也没有变。
老旧低矮的立式钢琴,钢琴边放乐谱的柜子,支在架子上不太大的黑板,布满各色涂鸦的木头椅子,浅色的窗帘……
真的一点没变。
钟关白坐到琴凳上,揭开琴盖,发现琴键被保养得很好。他随手弹了一首多年前的作的曲,发现这架钢琴的音准也极好。爱琴之人都知道,养琴要靠弹。像陆早秋这般家世的人,要将任何一间屋子当做博物馆般封存收藏起来,不是难事,难的是让这架钢琴永远发出当年的声音,让这间教室里永远有一些喜欢音乐的孩子。
弹完一曲,钟关白又走到放乐谱的柜子边。
他只看一眼就知道这柜子是陆早秋整理过的。钟关白自己作的曲都懒得整理,更不要说别人的。而陆早秋不同,陆早秋不能接受巴洛克时期的亨德尔混在古典主义时期的海顿里,看着他整理出来的一柜乐谱的书脊,就像直接在看一根古典乐史的脉络。
钟关白从上至下一排排看下去,发现这个柜子最下方的最后一册,放的是一本《钟关白作品集》。
一柜子琴谱,没有一册是全新的,看起来都被翻过很多遍,而最后这本,看起来最旧。
钟关白把那本作品集拿起来,翻开,里面有一些标注。钟关白不是那种会把装饰音与情感要求全写在琴谱上的作曲家,所以那些标注,大概就是陆早秋自己的解读。
他对着陆早秋的标注弹了一曲,觉得很有趣,仿佛可以听见陆早秋是如何弹他写的曲子的。一曲一曲弹下来,每一曲弹罢,好像就又离陆早秋更近了一步。
教室外传来了说笑声和脚步声,快要到上课的时候了。
钟关白弹着琴,忽然听到有一个童声喊:“陆老师好!”
片刻后,他便听到了陆早秋的声音:“早上好。”
另一个童声响起来:“咦?里面弹琴的不是陆老师吗?”
钟关白没有听到陆早秋的回答。
他只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像从前每一次朝他走来的时候一样。
钟关白坐在钢琴后,弹着琴,在脚步声停下的时候抬起头,给了教室门口拎着小提琴盒的男人一个笑容。
陆早秋久久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他的眼神那样幽深而灼人,只有见过他这般注视钟关白的人,才会相信陆早秋也是一个有欲望的人。
钟关白从《遇见陆早秋》开始弹,弹到《和陆早秋的第一年》,《和陆早秋的第二年》……一直到最后,他看着陆早秋的眼睛,弹下了因为那次演奏事故而没来得及弹给陆早秋听的《和陆早秋的第六年》。
上课铃早就响过了,他们身边已经没有任何其他人。
钟关白站起来,想要走向陆早秋。
“别动。”陆早秋说,“你坐在那里。”
钟关白又坐下来,陆早秋大步走到钟关白身边,倾下身,隔着钢琴抬起钟关白的下巴。
一个几乎有些凶狠的吻。
“唔……嗯……”
吻得太深太久,唾液不受控制地从钟关白的嘴角流出来,被陆早秋用拇指轻轻擦去。
“咚咚——”
两声敲门声之后,音乐教室的门被从外面打开了。
“陆先生,等一下的音乐课——”李意纯的话音猝然一顿。
此时,她眼中十分严肃冷静的陆先生正在教室里十分不严肃不冷静地托着钟关白的下巴,而钟关白双目弥漫着雾气,脸颊泛红,嘴唇湿润,齿间还泄出一丝难耐地低喘。
……
门被轻轻带上了。
“陆大首席……”钟关白的手在陆早秋的皮带扣下方摸了一把,再顺着衬衣扣子一点一点往上,手指划到颈部,绕着喉结打圈,“你这是在音乐教室里干什么呀?”
陆早秋绕到钢琴后,捉住钟关白犯上作乱的手,把人圈进臂弯里,禁锢在自己大腿上。
“陆早秋……”钟关白心里甜蜜又欢喜,嘴上却假惺惺地抱怨,“你在教室里耍流氓。你看——”他把陆早秋的手往自己裤腿间凸起一块的地方带,“都怪你,这样我怎么出去?”
陆早秋说:“那就不出去。”
“那等下打下课铃,有小朋友进来怎么办?”钟关白问。
陆早秋轻叹了口气,把钟关白放到琴凳上,再从柜子里拿出一本李斯特,翻到《Rondeau fantastique sur un thème espagnol‘El contrabandista’, S252》摆到琴谱架上:“弹琴。”
钟关白望着琴谱,瞬间回忆起小时候练这首时的惨状,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下身,果然……
烟消云散,心如止水。
等一下有一节音乐课,钟关白饶有兴趣地搬了一把小椅子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欣赏陆早秋讲课。
孩子们陆续走进来,年龄有大有小。特殊教育学校的规模不很大,年级也并不像普通中小学那样分明。
在这里讲课和在音乐学院讲课是不一样的,在这间教室里,陆早秋并没有人师的样子,他不讲艰深的乐理,不讲演奏的技巧,也并不喜欢叫人回答问题,因为有些敏感的孩子光看着他就会紧张。他总是演奏多于言语,单纯像个诞生于音乐中的赤子,手里捧着他觉得美的东西献给所有人。
许多类似的特殊教育学校会想方设法教这些特殊的孩子一些技能,努力让他们成为“有用”的人。
这很好,但他们其实也需要一些“无用”的东西,因为有时候,就是这些无用的东西,给了辛苦的人生一点热望与暖光。
今天这节课陆早秋讲克莱斯勒。钟关白想,大约他来上过许多次课,所以现在已经讲到了当代的小提琴家。
陆早秋先拉了《爱之忧伤》,然后就有小朋友问,能不能用钢琴也弹一遍。
往常这样也常有大胆的孩子提这类要求,陆早秋有时候会弹,有时候则会坦然承认,他不知道或者不会钢琴版本。
跟其他小朋友一比,大只得非常显眼的钟关白在最后一排高举起了双手,自告奋勇:“陆老师,我会!”
小朋友们集体朝身后看去。
有大孩子认出了他,喊:“阿白哥哥!”
随着几声“阿白哥哥”,钟关白已然成了这些孩子的同辈。在这个神奇的情境里,他完全把自己当成了陆早秋的一个学生,乐颠颠地上去炫耀他会弹一首其实毫无难度的曲子。
明明是一首忧伤的曲子,钟关白却把它弹得像一件带着阳光味道的白衬衣,温暖又干净。
等他弹完了,一个看不见的小男孩说想知道弹钢琴的哥哥长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