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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家们的手指(29)

作者:公子优 时间:2019-11-13 09:45:29 标签:年上 HE 甜宠 情投意合

  “哎,老贺。”贺慎平正写到练泥的经过,旁边的年轻工人用手肘顶了他一下,递了根烟过去,“抽烟。”
  这些工人并不知道贺慎平是什么人,只知道是下来劳动的,厂里领导叫他老贺,其他人便也跟着叫老贺。
  贺慎平道:“不用,我不抽烟。”
  “抽一根儿,抽一根儿。”工人一边伸着脖子看贺慎平的信纸,一边把一根烟放到贺慎平的枕头上,“老贺,你在写什么哪?”
  “给家里写信。不用,我真不抽烟。”贺慎平把烟还回去,问,“有事?”
  “嘿……到底是文化人。”那根烟,工人自己也舍不得抽,放到耳朵上面夹着,又舔了舔嘴唇,不知道怎么开口似的,“老贺,我这有封信,你能不能帮我念念?”
  贺慎平说:“好,你拿来。”
  结果工人从柜子里拿来了个生锈的铁皮盒子。他一揭开盖子,层层叠叠的信纸向外涌,都快要从盒子里满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按住,像抱着一只总想向外伸脑袋的猫似的抱那盒子。
  “念哪封?”贺慎平问,“还是都念?”
  “都,都念,都念。”工人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麻烦……”他不知不觉就改了口,一连声道,“麻烦贺先生,麻烦贺先生。”
  “兄王彬……”贺慎平看一眼落款,“是你妹妹王珍的信。”
  “我认得,名字我还是认得,都是她的信。”王彬赧道,“我也不是一个字不认,就是这……不认识的字有点儿多……”
  贺慎平点点头,便开始念起来,念王珍考了大学,学校外的绿豆冰棍儿比盐水冰棍儿贵一倍,豆子不多,挺甜,学校锅炉房的热水洗澡比自己家里烧方便,不冷,絮絮叨叨许多事,从头年夏天讲到第二年冬天。
  王彬听得喜滋滋的,眼角眉梢又有那么点儿欣羡的意思:“嗨,我不是读书的料,她行,还能上大学,我们那儿头一个,争气。我五年前就出来,供她,挺好,挺好,值。等她毕业分配工作了,要是给我介绍个活儿,准比在这儿舒服。”语气倒是骄傲。
  念到最后一封信,王珍说要过年了,问王彬回不回去。
  王彬踌躇半天,说,还是不回了,车票钱攒给她作学费,课业苦,夏天多吃两根绿豆冰棍儿也是好的。
  贺慎平把信收好,放进盒子里,问:“要回信?”
  王彬把铁盒子小心塞到柜子里,用钥匙上了锁:“是是是……实在不好意思。”
  贺慎平替王彬回了信,王彬讲话,他写,也不打断,任王彬讲,钢笔小楷密密麻麻,最后足足写了三十页纸,正反两面。
  王彬讲完一看,傻眼了:“这,这么多?”
  贺慎平把纸晾好:“不多。”
  王彬伸手点数:“一、二……三十张纸,这还不多?”
  贺慎平:“三十页纸载五年之话,哪里多?”
  等墨迹干了,贺慎平用裁纸刀把纸边多余部分裁了:“虽然不好看,但或可省些邮费。”
  王彬一连说了好几个谢,第二天从矿上回来便硬抢着多替贺慎平担了五十斤瓷石,隔了几天午饭时又塞给他一颗鸡蛋,不知从哪处攒来的。
  一日下了工,贺慎平去吃饭,刚吃了几口就被围住了,一个个工人把他堵在凳子上,多半都是年轻力壮的。
  贺慎平把筷子一放,问:“什么事?”
  “哎,哎,我说你们退后点儿,都挤在这儿,贺先生怎么吃饭?就不能等贺先生吃完饭再说?”王彬从人墙外挤进来,“这帮孙子……嘿,贺先生……”王彬不好意思地搓搓手,“他们也想请您帮忙写封信,您看?”
  贺慎平说:“好,一个一个来。”
  王彬说:“对,先吃饭,先吃饭,吃完饭排队。”
  吃完饭,有人抢了贺慎平的饭盒去刷,连脸都没让人看清就一溜烟跑了,过了一阵回来,殷勤地把还滴着水的饭盒扬了扬。可惜这时候一伙人早已拿的拿凳子,蹲的蹲地上,把贺慎平围了个严实,饭盒经了三只不同的手才递到贺慎平面前,贺慎平抬头一看,一水儿黝黑结实的小伙子,根本不知道谁洗的。
  “我,我!”一只干燥的手在空中摇了摇。
  王彬骂道:“吵什么,吵什么。”
  那只手的主人说:“我刚刷的饭盒,贺先生下一封信帮我写吧?”
  众人便骂,便宜都让二猴占了,不过刷个碗筷,竟插起队来。
  “你们就嫉妒老子呗。”二猴不管,笑着挤到贺慎平左手边的位置说,信是要写给他老子娘的,让二老给他说门亲。
  有人嘲笑道:“你不识字,你老子娘更不识字,写了信谁看得懂哇?”
  “让我老子娘拿着信去请先生念不就得了?”二猴摆摆手便开始说信。
  “……还有我们家的赔钱货,快嫁出去,要不成天吃喝家里的,我怎么娶媳妇儿?你们怎么抱孙子?”二猴自顾自地说得眉飞色舞,说了半天,拿起杯子咕嘟咕嘟灌了几口茶,放下杯子时才有工夫顺带看了眼贺慎平面前的纸,“贺先生,我说了这么老半天,你怎么就写了这么点字啊?”
  贺慎平写完“虽家贫,亦应为姊妹寻得良人”,把笔一放,不紧不慢道:“哦,书面语总是简练些。还有其他人的信要写,就先到这里吧。”
  写了几封信,食堂师傅来赶人,一群人又拥着贺慎平回屋里继续写,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点了炭盆烧着。盆里的炭块从漆黑烧得发红,又从旺红烧成了一堆灰,灰烬从盆里一缕一缕飘起来,再落回盆子里。
  自那之后,餐餐饭有人抢着给贺慎平刷饭盒,次次上矿区有人给贺慎平背瓷石,像王彬那样攒鸡蛋的倒没几个,主要是平时也见不着两只鸡。
  等到腊月下旬,厂里开总结会,有人主动提议跟贺慎平换个岗位,说自己年轻,能担担,贺慎平担得少,一双手却挺巧,不如去学学拉坯刻花的活计。
  厂领导说让大家投票。
  一开始举了十几只手,慢慢一只一只手跟着举起来,都是受过贺慎平大小恩惠的,最后几个没举手的人看了看四周,也跟着把手举了起来。
  “老贺啊,全票通过。你要好好珍惜人民群众对你的信任啊。”厂领导拍了拍贺慎平的肩。
  过了春节,贺慎平的家信便从练泥讲到了拉坯,之后的一封封信又讲到利坯、晒坯、施釉、烧窑等等。
  每一封信贺玉楼都反复读很多遍,能背,那些信合在一起就像一本制瓷器的指导书。他看会了,便去跟温月安讲怎么制瓷器,那宛如两只锦鲤在游的盘子、那鸳鸯蝴蝶的碗杯、那山水瓷镇纸,一件件仿佛都他亲手制过一般。
  温月安尚小,有些地方听不大懂。
  贺玉楼也不多解释其中细节,只说:“要是什么时候我能去看我爸,就给你烧一个杯子,上面画个月亮。”
  温月安对这个月亮杯子极为期待,一开始还按捺着不去问,后来写字的时候便忍不住要贺玉楼画出来瞧瞧。
  贺玉楼勾了一只杯子,杯面又勾了一轮圆月,却怎么看都不满意。月亮是好画的,可是月色不好画,月光更不好画。底色涂了全黑,方见一轮白月,月色有了,只是没有月光。
  温月安想了想,在旁边再描了一只杯子,杯子上勾了一轮月,月下勾了一座楼,再将底色涂黑,只余一轮白月,与月下一座玉楼,这样便有了月光。
  贺玉楼将温月安画的杯子裁下来,收好:“到时候就照着你画的烧一只。”
  温月安说:“师哥,奇怪了,贺老师那里的石头和水,最后竟然能烧成这样的杯子?”
  贺玉楼笑起来:“你看,练琴就是CDEFGAB最后成了莫扎特,写字就是黑漆漆的墨最后成了诗,瓷器嘛,就是石头和水最后成了‘凭君点出琉霞盏,去泛兰亭九曲泉。’”


第28章 【《鹧鸪飞》- 赵松庭】
  长木桌摆在靠近门槛的地方,门大开着,阳光斜落进来,将一桌瓷白的坛坛罐罐照得发光。
  贺慎平坐在木桌的一侧,面前摆着一个施了釉的茶壶,他正在釉面上绘一枝梅花。对侧坐着一个比他年纪还大些的男人,头发染了些许白,粗糙的手指在一个巨大的瓶子上勾出极壮美的江山。
  “江先生——”王彬从远处跑过来,跑了挺久,脸被晒得黑里发红,“欸,贺先生也在。”
  江鹤来眯着眼睛盯着瓶子,拿笔的手悬在半空,另一只手朝王彬一竖:“慢点,一来就地动山摇的。”
  王彬擦了把汗,笑呵呵地:“我不动,您接着画。就是厂里成立了工作小组,正开鉴定会呢,小组领导叫我来喊您一声,说都快五月了,您也来了也三年了,需要鉴定鉴定。”
  江鹤来应一声:“哦。”然后继续画他的江山。
  王彬低声道:“您还不知道吧,要是鉴定结果好,您就不待在瓷器厂啦。”
  江鹤来边画边问:“哦,那什么叫鉴定结果好啊?”
  王彬说:“我哪儿知道怎么鉴定……我估摸着就是能跟群众打成一片,是个好人呗。”
  江鹤来嗤笑,小胡子一撇:“你当我不知道?我都鉴定两回了,要是个好人,早走了。”
  “是不是好人,您说了不算,我说了不算,得工作小组说了才算。”王彬瞧着江鹤来还在画,不理人,急得抓了抓脑袋,愁眉苦脸,“哎呀,您就去吧,要不我怎么跟工作小组的领导交代?”
  江鹤来画了半天,终于把江山底色填得差不多,才放笔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行,走吧,兴许我今年就变成好人了。”他临走看了一眼贺慎平的梅花,“慎平老弟,你这个梅花,太拘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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