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姗似乎受到了惊吓,瞳孔都震颤了几下,少顷,迟钝地摇了摇头,不可置信道:“不可能……”
“我起初也非常不敢相信,所以我做了调查,也同舅舅当面对质,他已经亲口承认。妈,你现在该知道,沈宝寅的仇恨为什么可以这么长久。”
丰姗久久地沉默,表情痛苦而不忿。
丰霆问:“即使这样,你还是要和他打官司?”
丰姗缓了缓神,眼中有些犹疑不定,可片刻后,想到生死不知的大哥,心中的痛苦还是盖过了这一丝怜悯。
她道:“好,就算是你舅舅对不住他,你舅舅现在叫他不知弄到哪里去,已经下落不明,这样的报复难道还不够?你认为妈妈真的应该得到他这么严重的迁怒?我嫁到他们沈家十余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难道就因为我同你沈叔叔的感情开始得不光彩,我就应该什么都不配得到?”
丰霆疲惫道:“是。”
丰姗先是一愣,而后哑然一笑,艳丽的五官几乎扭曲:“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拦着妈妈?你心里其实一直恨我对不对?觉得我贪钱,觉得我做情妇嫁给你沈叔叔连累了你名声!你一直觉得我不配去过好日子对不对?可是我到底是为谁!我为了谁!没有我,你以为你能有今天?”
这番话太赤裸太难听,几乎撕破母子情面,丰霆面无表情,似乎完全没有被丰姗的话中伤,手指都未动一下。
他越冷静,丰姗越愤怒,快步走到丰霆面前,咬牙飞快扇了丰霆一个巴掌。
一声清脆响声。
丰霆的脸偏向一侧,面颊浮起五个红肿细长指印,丰姗食指上的祖母绿同时被甩出去,在地毯上弹跳两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明明是施暴的那个,丰姗的表情却愕然又痛苦,仿佛是没有想到丰霆竟然动也不动,连下意识的躲避都没有。
她收回颤抖的手,重新看向这个自己总也看不透的已经高大而强壮的儿子,眼神十分无助。
“阿霆,我和他一定斗到底!你是我的儿子,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儿子,你不要再让妈妈猜,你现在告诉妈妈,你到底站哪边?为一个外人,你是不是要在今天抛弃妈妈?”
丰霆慢慢扭回头,两双相同凌厉眼睛彼此对望,里头是同样的伤心和绝望。
过了好一会儿,丰霆艰涩开口。
“妈……你问我怎么想,是不是恨过你。我没有资格恨你,你生下我,最穷时也未抛弃我,自己穿旧鞋,补过好几次还要穿,但每个季度都为我置新装,让我不因为家境在同学里受排挤,全世界没有人比你更愿我好。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未恨过你……”
丰霆说一句,丰姗的泪水就汹涌一分,激动憎恨的脸色逐渐被泪水冲淡,刚才那个尖锐疯狂的女人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儿子的心里话所软化的普通母亲。
“阿霆……”
丰霆当然看得清她的神色,他的妈妈走投无路了,十分希望得到他的支持,但他的温柔并没有因为得到正面反馈而继续,而是到此为止了。
他的态度依旧冷淡,在这时说完最后一句真心话。
“我只是没有办法爱你。”
丰姗的神色僵住了,世界上所有创伤,都没有丰霆这一句来得伤人。
没有恨,也没有爱,她的儿子,原来是全然拿她当一个陌生人。
丰姗的身体一软跌倒在地毯上,丰霆的膝盖在她眼前,她不敢置信地慢慢抬头,正对上丰霆怜悯的眼神。
丰姗立即崩溃了,眼泪大颗大颗涌出眼眶,此时的她不像一个母亲,反而像一个渴求依靠的女儿。
“阿霆,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妈妈?”
丰霆伸手把丰姗搀扶起来坐到沙发上,承认自己不爱母亲,也没有那么难,至少说出口,他反而松了口气。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丰姗哭得不能自已,他只能亲手为丰姗擦眼泪。
“你永远是我妈,我永远欠你一条命,无论如何都不会不管你,你伤心什么?”
“我要你收回那句话,我全当作没听到。”
丰霆叹口气,成年人的世界其实不需要清清楚楚,家庭关系中更是如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彼此互相应付也能过得很好,他那么多年都未曾表达不满,现在更是不必。
会说出那句话,实在是今日心情太过低落,连斡旋力气也没有。他妈需要一个出口,他也需要。
说实话的后果非常难料理,他无法做到完全同他妈划清界限,既然不打算分道扬镳,那么这句话除了出气没有任何意义,徒惹矛盾。
这样的亏本买卖他从前从不做。
所以他后悔了。
“我说气话,妈,你不要在意,我收回。”停顿良久,他轻声道。
“你知不知道妈妈听你这样说多么伤心!”丰姗听到这句话,又忍不住流眼泪,望向丰霆目光里终于没有憎恨,只剩下后悔和害怕。
“全是我错。”
丰霆这么保证了,丰姗总算止住哭泣,倚在沙发扶手上闭着眼平复。
过了会儿,她咬了咬后槽牙,又提起:“我一定要沈宝寅后悔!”
丰霆眉头一跳,平静道:“妈,我不拦你,我只给你句忠告,你打不赢。”
丰姗神经质地转头,瞪大眼睛望着他:“为什么?他做强盗,抢走我东西,我为什么会输!”
丰霆不再讲话,因为知道即使解释再多,他妈不会相信。
如同沈宝寅不会相信他的保证。
他似乎长久处在一个漩涡中,两股互相对峙力量缠绕着试图绞杀对方,他左右互搏,费尽力气平衡,自信以为可以力挽狂澜,最后身心俱疲回头一看,双方依旧势如水火,从未变过。
沈宝寅说他这个人好有野心,又格外执着,所以想做的事从不失败。
他要感谢沈宝寅高看。
他只是个普通商人,不懂什么高明道理,付出的沉没成本太过高昂,他也会像其他趋利避害的同行一样,考虑壮士断腕。
那会很痛,但痛一遭,好过千刀万剐日夜凌迟。
苦苦追不到的东西,或许根本没那么好,他需要时间思考,那是否真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宝物。
丰霆蹲下身,把地毯上遗落的祖母绿戒指捡起放到他妈妈身侧,起身,轻轻道:“妈,我言尽于此,你和沈宝寅这场官司到时一定还未开打就传遍香港,如果有主动找上门对你提供帮助的人,你自己要擦亮眼睛。”
丰姗盯住他:“你什么意思,你不要管我了?不站妈妈这边?”
丰霆温和地说:“我不是你们沈家的人,不适宜参与你和沈宝寅之间争执。”
丰姗嘴角颤抖两下。
丰霆适时安慰:“出庭那天,我会陪你。”
丰姗没有说话,但表情平静许多,把祖母绿戒指重新戴回手指,重新变回高贵的沈太太。
第62章 灵魂逐寸向着洪水跌堕(6)
丰霆走后,沈宝寅在沙发上先是呆坐了几分钟,大概是空气太安静,他的怒火反而重新反扑上来。
他光着脚跳下了沙发,两只常年不见日光的秀长脚掌白到几乎曝光,足跟落地时边缘皮肤被地板挤压出粉色痕迹,有种柔软的美丽。
他边把胸口领带扯松,边四下环视一圈,左手边有尊翡翠摆件,在清晨金色的阳光下晶莹剔透。他一咬牙,走过去拎着马首把这尊二十磅重“马踏飞燕”举起来往地上砸去。
“砰”一声脆响过后,翡翠散落一地,像南极冰洞里星星点点璀璨莹光。
沈宝寅大口吐息几次,霎时间觉得心里痛快许多,于是又砸了许多其他易碎金贵的摆件,嘉庆时期青花笔洗,一整套的极光水晶酒杯,总之是什么物品响声大就砸什么,墙角竖立的维多利亚时期古老座钟也被他一脚踹倒,发出几声叮当哀嚎,安详躺在地面。
几分钟过去,客厅如同狂风过境,沈宝寅坐在地毯上喘着粗气,发了会儿呆,突然觉得自己的家里变成一个巨大垃圾场,他坐在里头,好像也变成昂贵垃圾里的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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