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陈述的都是事实,丰霆也不需要多么地思考,几乎每个问题都是下意识地开口。因他极高的配合度,有一次审讯结束,旁边负责记录的小警察看到他嘴唇因过多地讲话而泛起白皮,甚至默默地替他倒了一杯白开水。
丰霆确实听话,只在遇到关键问题时,他才会停顿下来。
比如昨日,负责审讯的警察问他:“据证人卢毫证言,被害人钟完立在首次中枪后,枪支便掉落在地。但你和嫌疑人况争依旧向他开枪射击,并致其死亡。你当时是否知道钟完立的枪支已经不在他的手上?”
卢毫就是那个和钟完立合谋绑架沈宝寅的绑匪,钟完立死了,逃脱了法律责罚,他可逃不过。卢毫早已被判刑,因涉案金额巨大,情节恶劣,需要在监狱服刑十年,并处罚金若干。他一个人犯罪,把家中的钱财全部掏空,妻子同他离了婚,带着儿子不知所踪,这下,称得上是真正的妻离子散。
身边的律师当时适时提醒他:“丰先生,你有权保持沉默。”
知道,不知道。
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如果丰霆承认当时已经知道钟完立的枪支掉落,无法对沈宝寅进行伤害,那么在此基础上再开枪便是故意杀人;如果否认,或许就可以够得上正当防卫,其中的量刑可谓天差地别。
况争当时便是否认了,可是法庭当初没有采纳他的口供,因为从卢毫的证词来看,钟完立遭到的前两次射击和后四次射击之间,有个长达至少十五秒钟的时间差。
这么长的时间,法庭认为已经足够开枪之人对中枪之人的状态,包括是否丧失危害能力,进行一个具体的判断。
明知道对方已经丧失危害能力,却还继续开枪,法庭认为这根本是出于一种打击报复的心理。
这也就是况争为什么愿意替丰霆顶罪的原因,因为两个人共同投案,并不能替彼此减轻任何刑罚。
此案的关键,根本就不在于他们开枪的多与少,而是那个关键的时间点,在于他们究竟知不知道钟完立当时手中已经没有枪。既然法庭不愿意采信他的证言,那么即使丰霆也牵连进来,结果亦是一样,那还不如他一个人担了算了。
丰霆早在来自首前,和律师进行前期沟通时就已经获悉这个信息,也知晓况争的口供没有被采纳,他再来讲一次,也未必可以得到满意的结果。
他没有保持沉默,片刻后,坦然地讲:“那天天气很差,能见度非常低,我当时只看到钟完立摇摇晃晃朝沈宝寅走过去,他们的下半身都被栏杆遮住,我不知道枪是不是还在他手上。我没有办法去赌,我想救我弟弟,所以我又开了两枪。”
这句话,是实话,况争的视野比他还差,他都看不太分明,况争一定也是。不管最后结果如何,总算他无愧于心。
沈宝寅已经在这座公寓楼下站了三个钟头,脚边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礼品盒。
其实况争的律师来找过钟沿一次,希望钟沿可以签下谅解书,当时,遭到了钟沿的拒绝。
听律师回报的意思,钟沿的态度是非常坚决的。
钟沿十分地以父亲犯罪为耻,可是他的父亲在死前中了那么多枪,几乎是被虐待致死。
钟沿认为,无论他父亲所犯何罪,都由法律来制裁,而不应该死于报复性地虐杀。他无法释怀,因此不能签署这份谅解书。
钟沿这条路,几乎是堵死了,沈宝寅本不该再来找他。
可丰霆在警署受审,他简直坐立难安,左右无法帮得上忙,不如找点事做。即使钟沿再不待见他,即使希望渺茫,试一试又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在离开了申港后,钟沿去了一家小写字楼做文员。
他是做文秘出身,计算机和数据业务都做得很好,因此在新公司十分地受到看重,薪水待遇都还不错。
虽然讲终究比不上当初做少爷的日子,可他自己看得十分开,在租住的老旧公寓也过得十分好。
今日他的心情还不错,直到在家楼下看见沈宝寅。
两个年轻人隔着雨幕对视,都看不透对方眼里的东西。
强迫自己忽视檐下的沈宝寅,钟沿闷头向楼内走去,擦身而过的时候,沈宝寅喊住了他。
“钟沿,我们谈谈。”
他只装作没听到,一股脑地往前走。
进到楼里,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他走得飞快,沈宝寅的脚步声在后头也没停过。
“其实你都知道,你爸是罪有应得。他绑架了我,勒索我,朝我开枪,我朋友是为了阻止你爸继续犯罪才朝他射击,你明明都知道!”
沈宝寅这段时间身体底子匮了,呼吸道疾病也并未痊愈,即使是空着手爬楼都要累晕了,别提匆匆忙忙之下他左右手还各提了两个礼品盒。他累得气喘吁吁,苍白的嘴唇因缺氧而泛着殷红的色泽。
钟沿默不作声,继续地向前走。
见他不为所动,沈宝寅咬牙跟上,“你真的是想维护法制公平?我看你分明是对我有意见!况争是我的朋友,因此你迁怒于他。我承认,我曾经对你是不太客气,我向你道歉,现在我就站在这里,你有什么不甘心,全跟我讲,我愿意补偿你!”
钟沿突然在两层楼间的平台上站住了,他身后的楼道墙面是镂空的花砖,外头有昏暗的光透进来,落在他身上,叫人愈加地看不清神色。他转过头,讲:“我没有不甘心,对你也没有意见。”
沈宝寅见自己方才的冷嘲热讽奏了效,钟沿果然停下来辩解,立马又往上迈了几阶台阶,放缓语调讲:“我知道,我方才是乱讲,否则你怎么肯停下来。你不要介意,你体力太好,我追你不上。”
钟沿沉默了几秒钟,似乎有些一言难尽。
少顷,钟沿重又开口:“字,我不会签,理由我已同你的律师讲过。再说,你的那位朋友本就是个亡命之徒,落到这个地步,也算为本埠市民除害。你走吧,不要再来找我。”讲完,他退后了几步,竟然是又匆匆地朝楼上走去。
沈宝寅简直傻眼了,还以为柳暗花明又一村,结果钟沿依旧地油盐不进。
他实在爬不动了,双眼赤红,右手抓着木质的楼梯扶手,胸腔剧烈地起伏呼吸,抬起头对着钟沿的背影吼道:“你站住,你不是想不通你爸为什么会中那么多枪吗?你不是觉得况争的手段太残忍吗?我现在告诉你,他之所以中那么多枪,不是谁想要虐杀他,而是现场朝你爸开枪的人有两个。一个况争,一个丰霆。他们都是为了救我……你我之间或许有过龃龉,可是丰霆待你不薄,他如今落了难,你知道他不该受这个罪,他是无辜的。我求你,帮帮忙……”
钟沿疾行的背影猛然一晃,像是被人当着后背擂了一记重拳。
他回过了头来,由于感到慌张或者是意外,声调甚至变了音:“你说什么,霆总怎么会牵连在里头?!”
第106章 清清楚楚只得我们(9)
铁门发出了嘎吱一声响,朝里头打开了。
沈宝寅原本安静地坐在铁椅上,听见了这动静,连忙匆匆起身,伸长了脖子往外头望。
走廊上有人走动的声音,影影绰绰地,他看见了两个警察一左一右包围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往他这个方向走来。
还没瞧见丰霆呢,沈宝寅的眼眶就忍不住地发红,鼻腔也酸得有些堵塞,想到丰霆看了他这副神情一定会难过,他连忙抬手揉了两把脸,深呼吸了几口气。
可他哪里瞒得过丰霆的双眼,一坐下来,才打量了他两眼,丰霆便发现了,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地轻声讲:“早就叫你不要来,病还没好透,又哭鼻子。你这个身体跟了你真不知遭了多少罪。”
沈宝寅的一双眼睛从丰霆进入房间便粘在了他的身上,丰霆瘦了,也憔悴了。是啊,身上背着命案进来这种地方,哪里有过得好的。身上的囚服也不合身,丰霆手长腿长,那身衣服硬生生短了一大截。
沈宝寅的心里绞着疼,不住地替他难受,本来喉咙就有些哽咽,瞧见丰霆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更难受了。
可他不敢难过,反而强打起精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急忙讲:“哪里就有那么脆弱。前天我去复查,医生都讲我恢复得很好,不必再吃药,也不必再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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