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为川和老家的亲戚联系不多,他去北京上大学那年,周孟芸还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孩,这些年也没有接触过。
吃席按亲疏分桌,他不应该坐得太靠前。
然而他进了汇丰饭店,刚在迎宾处登记了份子钱,就有人前来迎他,招呼他坐周孟芸娘家那桌。
他说不合适,刚好看到罗旭,便在同桌的空位坐下来。
后来开席了,周孟芸的父亲,也就是他堂哥,笑容满面地来邀他同坐,话还没说几句,自己先干了一杯酒,他只得答应。
新人来敬酒时,周为川被着重介绍。
周孟芸身材瘦小,一双大眼睛在脸上显得不成比例。她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影楼租来的大红色长裙,怯生生地叫过周为川小叔,站在一旁不说话了。她丈夫迅速接过话头,一个劲儿地套近乎,最后还硬是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
席间,一拨接一拨的亲戚来找周为川喝酒,有的他都没见过,介绍了也对不上号,他既没拒绝,也没表现出热情。
周为川眉眼锐利,敛起温和、面无表情的时候看起来很不好接近,但这些人多少怀着点攀亲道故的心思,并没有因此退却,依旧迎上来敬他酒。
因为不清楚他在北京具体做什么,叫老板,叫周总,连叫老师的都有。
“周总是从大城市回来的,就是和我们这些小地方的人不一样啊。”
“这谁还能看出来是在咱济平出生长大的,啧啧……”
“周老师,你一个人在外面奋斗辛苦,逢年过节也多和我们这些亲戚走动走动,不管以前有啥矛盾,过去之后也还是一家人嘛。”
周为川笑了笑,不置一词,很给面子地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和他给父亲带的酒是同个牌子,济平人都喝这种白酒,本地产的,便宜,口感喝得惯,他父亲周国峰生前每天都要来上一杯。
离开济平许多年,周为川仍记得这酒的滋味。
没有人能从县城里干干净净、一身轻松地走出来,一个人的身上,总是背着父辈留下的编织袋。
二十年多前,国耀商厦还是济平最繁华的坐标。
商厦一层有家书店,除了卖书、杂志和各种音像制品之外,还有个书架是专门用来租赁图书的。都是些破破烂烂的旧书,老板不怎么管,就有人不花钱租,日日泡在这里看。
彼时周为川家中生活拮据,母亲姚芳身体不好,做不了累活,在一家打卤面馆帮厨,父亲周华峰是个车床工人,年年评上厂里的模范。
周华峰的工资不算低,但除了维持一家三口的生计之外,这些钱还要用来还债。
还再上一辈欠下的债。
父亲总是沉默,母亲总在唉声叹气,为生计发愁是家中唯一的话题。
周为川小时候无人管教,不爱和同龄人混,闷头看了很多书,背了很多诗,想象很多外头的世界。可当有一天路过琴行,看到一架锃亮的钢琴时,他心里只剩一阵麻木。
后来他在济平中学念初中,周华峰声称跟了个大公司承包的大项目,辞掉厂里的工作,消失了一年多。
2003年这一年里,许是叛逆期到来,周为川忽然觉得什么都很没意思。他学会了抽烟,学会了自暴自弃,和那些觉得他假清高、摆架子,无端嘲讽的同学打了不知道多少次架。
最严重的一次,他把一个人的胳膊打折了,自己也满脸是血。
学校要开除他。
周华峰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去学校,跪在校长面前,恳求他们再给儿子一次机会。
回家的路上,他跟在父亲身后,恍然发现印象中挺高大的男人已经比自己矮了几公分,或许是驼背的缘故,而他下跪的样子更是在眼前挥之不去。
他默默攥紧拳头,却什么都做不了,浑身的戾气都困在掌中。
他打架打赢了,又仿佛在同时输光了全部。
快走到家门口时,周华峰停下步子,背对着他,跟他说:“你记住,不管在哪,你的背永远得是挺直的。”
“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帮不了你什么,你得自己走出去。别像我们一样……活的时候窝囊,死也只能死在济平。”
那是印象中父亲和他说过最长的一段话。
婚宴结束,堂哥说要叫车送周为川,周为川拒绝了,踩过门口还没清理的红纸屑,步行离开汇丰饭店。
他喝了不少,好在意识很清醒,顶着午后黯淡的阳光,不急不缓地往家走。
这酒度数不高,不容易醉人,但到底是廉价酒,用料不纯,喝多不会很舒服。
回到家,周为川果然有些头疼。
烧上水,等水凉下来的时间里,他逐条回复工作群的消息——假期七天,院里每天都有人加班,每天都有新问题出现。
简单开了个语音会议,还没来得及喝水,岑樾的电话又打了进来。
“周老师,你的声音好像有点哑,感冒了吗?”
周为川清了清嗓子:“今天参加婚礼,喝了点酒。”
“啊,这么巧,我也刚参加完婚礼。”岑樾惊喜道:“有个大学学长现在在这边定居,这次来主要就是给他当伴郎,凑个数。”
“对了周为川,我今天穿了西装,好多人都说好看。”
周为川靠在沙发背上,摘下眼镜,按了按眉心。交代工作时强打起的精神稍有松懈,廉价酒精的作用下,身体开始发热。
“有多好看?”他问。
“具体的我也说不出来,太自恋了,”岑樾忍不住暗示他,“所以你其实可以直接说……你想看看我。”
半晌,他听到周为川喝水时喉结滚动的声音,接着听到他说:“把摄像头打开。”
是在表达同个意思,但又好像完全换了个味道。
岑樾心尖发颤,突然发现自己很喜欢听周为川充满控制欲的声音,让他想起他们在床上相互疏解的那几次。
他的手也是这样,总是在似有若无地掌控着自己。
“……”岑樾舔了舔嘴唇,打开前置摄像头。
他没要求周为川也打开摄像头,在周为川面前,他有时爱耍小聪明,有时又忘了讲条件,只乖乖听话。
确实好看。
周为川数不清这是他第一千零几个样子。
黑西装容易穿得古板和俗气,但岑樾穿就完全不用有这样的担忧,他皮肤白,身段高挑,领结又给他添了点年轻俏皮的味道。
周为川看他低头抿了下酒杯,嘴唇亮晶晶的,问他在喝什么。
岑樾举起一只小巧漂亮的玻璃瓶,凑到镜头前:“是起泡葡萄酒,婚礼的伴手礼。我本来想带回国的,但是没忍住打开尝了尝,还挺特别,是我以前没尝过的味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穿过满是鲜花的长廊,期间有陌生人邀他碰杯,他便笑着回应。
隔着两小时时差,那边现在是傍晚,草坪婚礼刚刚结束,客人们可以在场地随意游玩。镜头摇晃,画面不断变化,但无一不是明亮的,甚至可以说是华丽的,最后定下来,对着酒店大厅里的一架钢琴。
“送给周老师一首曲子。”
岑樾把手机扣着放在琴盖上,这个角度,刚好能拍到一段琴键。
修长的手指翻飞,在低音区时进入画面,陌生又熟悉的旋律缓缓流淌——是他自己写的那首曲子。
用真正的钢琴演奏,和上次在Piano Lesson听的相比,音色和质感完全不在一个层次。周为川闭上眼睛,一边听着,一边感到醉意的蔓延,手指不自觉在沙发扶手上轻点。
岑樾是有副好皮囊,但少了这些,也不妨碍他引人注目。
他好像天生就该被注视,被羡慕,被宠爱。
曲毕,岑樾拿起手机,对着自己的脸,鼻梁上那颗小痣被放大:“其实我想把这首曲子改成钢琴和小提琴合奏,风格会有点像《Por una Cabeza》,比较突出弦乐的存在感,钢琴更像是在背后……如影随形地陪伴。”
“周为川,你能不能弹这首曲子的钢琴部分?”
周为川猜到这才是他今天这通电话的目的,指腹摩挲着屏幕,低低地笑了一声:“我不会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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