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周霭和陈浔风说起这件事,从头到尾,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提起过王平齐的近况,因为他们都知道,王平齐的近况就是眼前这副模样——瘫痪着需要被人照顾的模样。
周霭肯定知道他初中的班主任在去年冬天出了车祸,陈浔风在翻周霭的资料时,也会扫到与周霭息息相关的班主任的情况,陈浔风自然也知道。
正是因为如此,周霭才不想再细致的去讲这件事,也才显得陈浔风硬要了解清楚这件事的执拗。
在陈浔风这里,就算王平齐成了现在这副可悲的模样,他对周霭造成的伤害也依旧是真的,那些伤害现在仍旧影响着周霭,那些伤害没有一笔带过的可能性,陈浔风过不去,他不可能不去计较。
他站在王平齐面前,垂眼盯着他看了会,然后那位中年妇女从厨房端着饭碗走了过来,陈浔风站在旁边看她给王平齐喂粥,一碗粥半漏半洒,吃不到嘴里去,她边喂边顾自跟陈浔风聊天:“王老师不愿意出门,有时我说推他出去转转,他也不愿意,这周围就是实中,我估计啊,他是过不了那道坎,他怕以前的学生看见。”
女人叹口气:“但天天藏在家里,天天躺在床上,他也烦,你看,他烦就不好好吃饭。”
陈浔风靠在门框上,沉默着没说话。
这位中年妇女大概是照顾王平齐的保姆,陈浔风没说话,但丝毫不影响她聊天的热情,她又问:“你是王老师哪届的学生?我在这大半年了,从没见过你这样的。”
陈浔风抱臂冷淡的笑了笑:“我什么样?”
保姆略微犹豫,偏头看了看陈浔风侧脸,她慢慢说:“王老师教得好学生多,来看他的啊,都戴着厚厚的眼镜,脸上多多少少都有痘儿,呐呐的也不爱说话。”
保姆放低声音:“反正就那种书呆子小孩儿,身量都瘦瘦小小,营养不良似的,没见过比你高的,也没比你俊的,刚开门看见你,我还以为你走错地儿了。”
喂完饭,保姆就出门买菜去了,不大的房子里只剩下陈浔风和王平齐两个人。
陈浔风拉了张凳子过来,坐下在王平齐面前,他看着面前的男人,看了会后说:“能听明白话?听到了你就眨个眼睛。”
陈浔风一只脚踩在凳子的脚踏上,他问王平齐:“还在想我是你哪届学生?”
王平齐慢慢眨了下眼睛。
陈浔风从裤兜里摸出来手机,他低头从手机里翻出张照片,然后他将手机屏幕摆到王平齐眼前,他观察着王平齐的表情,慢声说:“我不是你学生,但他曾经在你班念了几年,周霭。”
陈浔风的声音和图片同时侵.占王平齐的视觉和听觉,男人迟钝的反应着,然后瞳孔微缩,眼睛诡异的睁大了,嘴里开始发出“嗬嗬”的嘶哑气音。
陈浔风没多给他看就收回手机,他偏头看了几眼挂满房屋墙壁的奖状,平静的说:“看来你女儿是你最珍惜的人。”
王平齐“嗬嗬”的气音陡然增大,他挣扎着要从轮椅上翻下来,但他使不上力也挣不开绳索,陈浔风坐在原地,冷眼看着他的狼狈挣扎,他的声音突然放低了,更像是在跟自己说:“但别人也有最珍惜的人。”
话落,陈浔风呼出口气,他抬脚勾住了轮椅的车轮,他单脚将轮椅勾到自己面前,他垂眸看着王平齐痉.挛的脸,他说:“问几个问题。”
居民楼是实中的老教师宿舍,虽然破旧,但地理位置和采光都极好,正是上午,阳光洒了满室,照亮了房子里的角角落落,但这处的氛围却是沉冷死寂。
王平齐的嘴巴合不拢,听见陈浔风的声音,只“嗬嗬”的发出些无意义的音节。
“初中三年,你打过周霭吗?”陈浔风盯着王平齐,看着他的脸,慢慢补充:“各种形式的,比如手打、脚踹,或者用什么教具往他身上扔、砸他,有的话,你就眨个眼。”
王平齐的身体瘫痪,但他的大脑仍旧在正常运转,陈浔风话落,他已经在顺着对方的话回忆。
现在学校对教育方式的管控越发严格,“能否体罚学生”是非常具有争议性的话题,实验中学明令禁止以各种方式来体罚学生,他们的教区内不允许出现棍条戒尺这类东西,所以王平齐也几乎不会去体罚班级学生。
但周霭是个特例,他确实踹过周霭,并且因为在这几年里,这种情况就发生过那么一次,所以王平齐到现在也记得非常清楚。
那次是他们初三上学期,实验中学的期中考试刚过,考后成绩出来,他们班考得特别差,他在办公室其他几个班主任的显摆下抬不起头,所以他在课间就提前回了班里,他大动肝火,下课时间不让学生出教室,站在讲台上斥责全班人,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周霭突然提着空垃圾桶从教室后门出现。
那次考试,他们整个班的成绩大幅度下降,就连他女儿王莉莉都跌出了年级前五,但周霭却仍旧稳坐年级首位,王平齐想起年级里老师对自己的打趣,说他这年的奖金就只能靠周霭了。
所以当时周霭的出现,直接点燃了他的怒火,他逮住周霭的“迟到”和“课间乱跑”,将周霭拎上讲台,当着全班人的面骂了他十来分钟,周霭是个哑巴,什么都不会回应,只沉默的听,最后王平齐越骂越怒,他将自己搁在讲台上的水杯砸到了周霭身侧,并且抬脚踹了周霭的小腿,让他滚去教室后面站着听课。
整个班里将近50来个学生,但没有任何人觉得奇怪,也没有任何人提出质疑,他们看不见周霭手上拎着的空垃圾桶、他们看不见挂在黑板上方的挂钟、他们也看不见周霭刚拿回班里的奖状,在他们班,周霭就是个万人嫌,老师都讨厌周霭,所以周霭做什么都是错的,他们只是高兴周霭出现的恰到好处,恰到好处的转移了老师的注意力,吸引了老师的所有怒火。
那次王平齐冷静下来后,找了学生上讲台打扫水杯的玻璃碎片,学生打扫时在地上发现两滴红色的血,王平齐下意识抬头看向站在最后面的周霭,周霭安静的站在那里,正垂眼看手上的书,但他的手是半遮半掩在袖口里的,王平齐眯眼,隐约透过眼镜片看见周霭手背上被碎片划破的伤口。
他那时冷静下来后,隐约感到种后怕,如果稍不注意真的发生流血事件,那么整件事情的性质都会大变,周霭还是个残疾的哑巴,王平齐也怕留下话柄,所以当时他接过了学生手里的拖把,重重将那两滴血碾干净,所以就那一次,之后他再没有“打”过周霭。
王平齐陷在回忆里,陈浔风问完好一会,他的表情仍旧维持着怪异的痉挛,他的眼皮也没动,他不回答这个问题。
陈浔风眼瞳更暗,他从王平齐脸上移开视线,垂头看向自己的手机屏幕,出口的声音凉凉的:“王莉莉——”
但他才刚叫出个名字,王平齐就情绪激动的又开始“嗬嗬”,陈浔风看他一眼,接着自己的话继续说:“她们学校昨天月考,她作弊被发现了。”
他话音刚落,王平齐又开始在轮椅上挣扎,并且幅度更大。
陈浔风看着他,慢慢说:“王老师现在不在学校里,没人替她做掩护,她被发现是多正常的事,你不用这么激动。”
王平齐疯狂摇头,挣扎的丑态百出,陈浔风只踩着轮椅的滚轮不让他滑走,他将手机屏幕摆在王平齐眼前,说:“这是我送给你们父女俩的见面礼。”
手机屏幕上并列着两张图片,左侧是周霭那年在夏令营里缺勤旷课的处分通告,右侧则是前两天王莉莉的作弊处分通告。
陈浔风放大手机页面,让王平齐可以看清楚照片右下角实验中学盖的公章:“王莉莉背了这种处分,她手上的高校预录取资格,大概是没了。”
王平齐剧烈的挣扎,轮椅在地砖上砸得“哐哐”响,他大睁着眼睛,恶狠狠的瞪向面前的陈浔风,手指的指甲都被他在扶手上蹭断了。
王莉莉有高校的保送名额,只要她再参加两次特定的比赛并且拿到前三,她就能在明年暑假提前获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高二就成为一名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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