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茫然地捏着手里的出院证明。
我刚刚给裴可之办好了手续。经受严重辐射的身体,基因都已经被破坏了彻底,本就没什么好治的。
裴可之昏迷时,医生便清楚地告知了我,稳定剂最多能维持三年。这三年,裴可之依旧能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三年后,身体会逐渐出现不可逆转地衰亡。我们建议三年后尽早带病人来安乐死,以此减轻痛苦。’
虽然在病房里和裴可之据理力争,想要他活下去的时候,我看上去说一不二、坚定不移,事实却是直到现在,我都对他要死了这件事没有任何实感。
怎么裴可之就要死了?遇到这种飞来横祸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他?我迷茫地思考着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
我坐在急救中心的大厅,思绪乱飞,我一会儿感慨真是稀奇,今年我都来这儿两次了。是不是人老了,就真的会和医院结缘?我一会儿很想哭,又觉得一把年纪,还涕泗横流的,实在太害臊了,我把眼泪吞了回去。
我看着裴可之的诊断书,上面列出详细的身体数据,以及三个主治医生的意见:「建议保守治疗、「不建议治疗」,和「建议安乐死方案」。
密密麻麻的死亡挤满了这张单薄的纸,除了好好地死亡,已经没有别的任何办法了。
我是否真的接受了死亡?
现在,我竟然无法再回答这个问题。
或许我早已接受了我的死亡。从二十九苏醒,我的生就是我的死,因此我无比坦荡。但我仍旧没法接受我身边人的死亡。我一直在失去,我的父母、我的朋友,我的老师。这么多年过去,我似乎依然没有长进,我依然对身边人的死去感到痛苦和悲伤。
“这有什么奇怪的,”陈丹坐到我身旁,他从基地赶过来,来收回我借走的救援飞船,“这正是你作为人的证明。”
他去年便感知到了我精神能力的恢复。见到二十七岁的我,他也不觉奇怪,只是多看了几眼。
“你对自己的要求太苛刻了。”陈丹说,“还是说你当知心长辈当上瘾了?没人要你这么豁达——豁达得什么都能看淡,那就不是人类了。”
我将救援飞船的钥匙给他。我整个人完全躺倒在座椅上,我仰着脑袋,看向急救中心雪白的天花板。“不是人类,那是什么?”我问。
陈丹无所谓地回答,“谁知道呢?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答完,他又看向我,上挑的丹凤眼打量我,“第一次见到二十多岁的你,还挺稀奇的,”陈丹评价道,“你以前原来看上去怪甜美的。”
我的脑子卡了一瞬,好久才反应过来他的形容词,“哈?”我指着自己,匪夷所思,“我?甜美?”
陈丹的两只手抓着我的耳朵,左右转了转我的脸,详细端详后,他笃定地点头,“短圆脸、大圆眼,骨相柔和,鼻梁和山根不算高,怎么看都是甜美无害的长相。”
我瘫回椅子,有气无力地挥开他的手,“行了,别拿我开玩笑了。”
陈丹拢了拢宽松的大衣,冷淡地对我说,“现在的你可真不像你。你这种活在眼前世界的人,居然也有这么纠结的时候吗?”
我明白他是在不爽,不爽我在为了个alpha黯然神伤。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控制不了,“让我混乱一下吧。我现在晕头转向。”我打开裴可之的病历本,搭在脸上,不让陈丹看我狼狈的样子。
陈丹沉默了片刻,他似问非问地说,“那个alpha对你来说很重要。”
“是的,他很重要,比我以为的还要重要,”我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我拿下脸上的本子,望向陈丹,我无可奈何地向他低下头,“他死了,我会觉得……我会觉得很孤单。”
陈丹盯着我,“我知道了。”他说,说完,他拿起钥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看着陈丹走远,消失在急救中心的大门后。陈丹不悦我为一个alpha哀伤到这个境地。他认为这都是小情小爱,而为此肝肠寸断,是再软弱不过的行为。再严重点儿,他或许会觉得我为前夫哀伤,是对omega这个性别的背叛。
他是毫无疑问的激进派,有自己独特的主张。这没什么不好。我很欣赏他一往无前的作风。假如不是看我状态实在不佳,他大概会严厉地斥责我吧。
我假想到陈丹对我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很想笑。不是笑他,而是笑我将近七十了,还会被人斥责恋爱脑什么的。
但我的爱里本就没有派别,也没有主义。陈丹始终不愿和我谈论这一点。我搓着脸,无奈自己的状态惹毛了陈丹。
我将诊断书和出院证明折好,塞进口袋。接着,我去洗了把脸,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些。我收敛好胡思乱想,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去接裴可之。
裴可之早换下了病服,换回他标配的黑色风衣。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他看上去和往日并无异常。
他神色自若地问我,“晚上想吃什么?”
我们走出急救中心,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说,“你不是说冬天要给我烧新的菜吗?”
裴可之摇了摇头,“不行。等天气再冷点儿,味道才最好。”
好吧,厨子都有自己的坚持,我也不强求。更改计划,我和他拐了个弯,去菜市场称了些五花肉、黄豆还有青菜。
裴可之准备做黄豆焖红烧肉,再炒个青菜,很家常。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是裴可之做的,就格外香。尤其是他炒的青菜,又脆又嫩。
我站在厨房门口,问他原因,他倒是不再藏私,“你要先焯下青菜,半熟就好,”裴可之说着,将过了水的青菜夹起放凉,他开始热锅,“再放进油锅炒熟,最好拿猪油渣炒。这样才好吃。”
我记着笔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我自个儿炒青菜,要么炒得软焉焉的,要么味道过重,没了菜本身的鲜嫩。
吃完了饭,我领着裴可之去书房,给他看我特意留给他的吊兰草。
相隔几月,吊兰长得愈来愈茂盛,一笔笔纤长的叶从土壤里飞出,每根叶的朝向各不相同,高低不一,错落有致。
裴可之赞许,“真是茂盛,深绿色的叶子配这种白身的花盆刚好。”他笑着夸我,“很厉害,冻冬,你把院子里的芦荟和兰草都照顾得很好。”
尽管在终端里我听到过他的夸奖,但是见了面,再听一次,我还是很高兴。“对吧,”我得意地说,“我都没有浇水施肥噢,它们自己就长得很好!”
裴可之听完笑了,“那它们是很喜欢你,才会长这么好。”
我和他坐在夜晚的长廊上聊天,院子里的梧桐树又开始结出果实,我提起去年我做的梧桐果酱,泡水喝正好。
裴可之也抬起头,打量那些逐渐饱满的果子,对我的做法予以认同,“做果酱泡水喝是最好的方法了。”
我和裴可之如往常一般相处。老实说,我也不懂究竟该用怎样的方式合适,裴可之率先以寻常姿态展示在我面前,我也跟着拿出对应的策略。但我很清楚,我们很难真正回到过去如常的状态。
我坐在他对面,听他说话,我在笑,可是心里怎么也笑不出来。他是不是也是这样呢?我和他好像都在演戏,假装太平,假装他还有不止一个三年。
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决定不再维持这种‘日常’的假象,不再顾忌什么正确和错误,也不再纠结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放的问题。我折叠起主卧与次卧的纸拉门,将两个卧室打通,我跑到他的房间里,不由分说地推他的床,推向中间。
刚洗完澡的裴可之推开门,看到被挪动的床时,他愣了一下,“和我一起睡吗?”他擦着半干的头发,“你突然这么黏我,我有些受宠若惊。”
我勤勤恳恳地搬着床,让我和他的床都往中间靠,这样我俩约等于睡在一个屋子,“那你就惊吧。”我翻了个白眼说。
裴可之坐在床上,打趣道,“早知道这样,我应该早点去极东之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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