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下午七点,早就过了博物馆的营业时间。透过落地玻璃大门可以看见展馆大厅里漆黑一片,甚至连员工都已经下班。可卫长庚却径直带着白典登堂入室,也不知道凭了什么样的关系——当然,什么样的关系都不奇怪。
两个人像狞猫一般脚步无声,穿过空旷的大堂。来到前台附近时,辅脑努斯开始了同步解说。
博物馆的一二层都是常规展陈,其中一楼是地球历史纪念展,二楼则以宇宙大流浪为主题,同时也是本馆的主打特色。几乎所有展品都来自于一个历史悠久的基金会,这个基金会的捐赠者中不乏社会各界的名流,也包括了历代移民总指挥。
博物馆的电梯已经停运了,他们爬上二楼,进入展厅后没走几步就在墙上找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初代移民总指挥是一位传奇人物。当方舟舰队在宇宙中航行到第35年时,他因为罹患严重的脑部疾病,健康状况急转直下。然而在死神来访之前,他果断舍弃了肉身,转而以意识的形态继续存在着。直到第51年,梦海发生大规模骚乱。事件平息后,总指挥的意识也去向不明,至今仍不清楚他是彻底消失死亡,还是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清除记忆,开始了全新的人生。
所以,在这跌宕起伏的一生中,他有没有怀疑过自己当初把人类带离地球的主张,又有没有后悔过自己毕生的心血和选择?
还有那位沙漠首领,他是留在了地球,还是被责任和命运所束缚,跟随大部队一起穿越星辰。而他的下落呢,是不是也在这片新家园的某个角落?
白典既好奇答案,又有点害怕知道。眼前的展陈琳琅满目,他走马观花地看着,直到视线对上一座玻璃柜。
柜子里的展陈品,是黄金洗礼盘。
白典惊讶:“洗礼盘不是神圣的宗教信物吗?怎么会在这儿?复制品?”
“不,这就是本尊。宗教信仰不是一成不变的,尤其是在人性动荡、文化碰撞的大时代中。旧智慧快速腐朽,新信仰应运而生。曾经的圣物失去了它的神性,于是就从造物者的象征回归了本质——人的造物。”
说到这里,卫长庚拽了拽白典的胳膊,示意他换个角度继续观察。
于是白典就看见了镌刻在黄金洗礼盘背后的铭文。
几个小时前,于梦海世界之中还尚未存在的铭文,此时此刻却已经成为了数百年前的人类遗迹。
或许是在大流浪时期经历了一些动荡与磨难,它看起来陈旧了许多,实际上并非纯金打造的盘体变得斑驳。但是,那几行最后才被镌刻上去的铭文,却被一代代人类描摹并且恪守着。即便信仰失去了意义,即便缔结这些誓言的人类早已作古……但这些文字依旧触动着观者的内心。
见白典站在展柜前若有所思,卫长庚半是调侃半是关心:“怎么,突然感性起来了?”
白典看着洗礼盘,又看着展柜上映出的自己的脸,轻声叹息。
“人不能选择自己出生的时间,却能在最艰苦的时代里努力地发出光亮。与他们比起来,我只是个体验了几小时末世之旅的匆匆过客,随时都能退回到安全的世界。再回想我在副本里做过的事,未免有些乘人之危的嫌疑,心里惭愧。”
卫长庚伸出指头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你是学心理的,难道不知道这么想是不对的?叫什么来着……”
“幸存者偏差,我当然知道。”
白典回了他一个苦笑:“可知道有什么用?一样会难受。”
“知道了原因,至少不会真的埋怨自己……对了,保险起见你还是应该尽快去做个心理疏导,精神垃圾需要定时清理,向导也不能自医,要重视。”
“现在就做?还请不请我吃饭了?”
“明天吧。饭当然要请。走,地方随便选。”
既然是请客吃饭,那白典也不和卫长庚客气。两个人出了博物馆,很快选中了平湖景区内一处风评不错的花园餐厅。因为是会员制私厨,再加上工作日的夜晚生意本就平淡,顾客并不多。上到三楼,临湖的花园露台更是只有他们这一桌。皎皎月下,花影婆娑,仔细嗅闻还能闻见凉风带来远处湖面上淡淡的荷花清香。
气氛再合适不过。
虽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吃饭,但这家的主打特色就是季节时令。因此研究菜谱还是小小花费了一番功夫,白典还特意点了一壶夏末限定的果酒,原材料是本地特产的一种水果,和地球上的杨梅有些类似。
很快,除了点心之外的热菜陆续到齐,远处七枚月亮也排着队伍爬上了湖对岸的山顶。今晚又是满月,月光倒映在粼粼的湖面上,仿佛结了满地银霜,又好像星河倒悬。
白典眺望了一会儿圆月,眼神里有些许感慨。
“以前我最不喜欢过春节和中秋……现在节没了,我反倒开始遗憾当初没能够好好感受。”
“只要你想,每天都可以是节日。”
卫长庚举起酒杯:“择日不如撞日,那就中秋快乐。”
果酒的滋味醇厚甘冽,半杯落肚,心思顿时舒展开来,身体也开始微微发热。
白典端详着杯中浮沉的些微果粒,余光却透过玻璃杯落在了对座的人身上。
“虽然我不太赞成干涉梦海人的生活,但我非常感谢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这么说是不是有点自相矛盾?”
“矛盾又怎么样?人又不是机械,哪儿来那么多非1即0的判断。你自己不还劝解过夏夷光,说有矛盾的才是人。”
卫长庚笑笑:“对了,我要澄清一件事,刚才我在副本里对你说的话不全是真的。比如其实没有证据证明哨向和地球野人有什么关系。”
“嗯,能隐约感觉到。”
对于那时的对话白典记忆犹新:“‘如果我们诞生的前提是别人的死亡,你会怎么选?’——你是为了让我把自己和野人的命运联系起来,更深入地去思考这个问题。”
“是,但也不全是。还带着一点私心。”
卫长庚又往彼此的杯中倒了点酒:“我曾经因为某个类似的问题而困扰了很久,你的回答对我很有启发。但那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能……可以告诉我吗?”
白典露出了希冀的眼神。
第148章 神谕
了解一个人, 也包括了解这个人的过去。在开展一段长久稳定的亲密关系前,这是必修课。
对于卫长庚,白典觉得自己还不够了解, 原因之一就在于他并不了解卫长庚的过去。而这直接导致了他与卫长庚之间无法进行某些深入交谈——就好像行走在看似平坦的冰面上,你永远不知道脚下的冰层何时裂开,冰下的潭水有多深、又是多么的阴冷刺骨。
这也并不是白典第一次推敲卫长庚的过往。最早的端倪要从东极岛衣柜里的那件神官袍说起。他隐约觉得卫长庚应该和神圣宗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甚至还有很大的可能性担任过阿梨沙大人的近侍。但继续向前追溯,就是彻彻底底的一团迷雾。
现在,拨开迷雾的机会终于来了。
看着认真之中又带着一丝忐忑的白典,卫长庚轻笑:“就这么想听八卦啊?”
“不是八卦,是你的故事。不过如果那些事会让你不开心的话,就算了。”
“那倒不至于,早就不会了。”
卫长庚又为彼此满上杯中酒:“让我想想,该从哪儿说起。”
他沉吟几秒, 却提出了一个听起来莫名其妙的问题:“你猜猜,水晶塔这么多老师里面,我和谁认识得最早?提示,是你认识的人。”
“……唐老师?”
“错,是教你们精神动物学的叶拒尘。再猜我和他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在你进东极岛之前?”
“更早。严格说是十多年前,而不严格地说……是五千多年。”
五千多年?那是什么概念?原始社会?不对,有什么人能一口气活上五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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