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云灼,两只手刚好隔着衣服轻搭在云灼的肋骨上,手下传来的电量与温度一同攀升,他回忆着云灼刚刚那一瞬间动容的表情,愉悦地眯起眼,指尖在云灼肋骨上打起轻快的节拍。
下一秒,他被云灼抓着肩膀推开。
云灼皱眉盯着他,“有完没完。抱够了吗?”
“勉强够。”星临学着他皱眉道。
日头越来越高,阳光洒满这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将清晨的最后一抹凉意驱散。云灼像是不想再理他,转身离去,临近巷口,俯身抓起地上一个蓝布包裹,星临这才想起云灼是在偃人市集上买了东西的。
远处,地下偃人市集的入口处还是一片混乱嘈杂,比星临来时还要热闹,他扫了一眼,转身跟上云灼的步伐。
两人一路背离着人群,披着阳光返回了日沉阁。
星临刚踏进庭院,就看见一袭红衣在树荫下,身前置放着一把木制摇椅,晃晃悠悠的惬意微风里,有交谈与笑声传来。扶木和天冬在洗砚池一旁,边随意交谈,边提笔流畅勾走,那群木傀儡的面目重绘还剩一两个便可完成。
云灼向着洗砚池方向走去,路过树下时,他微微颔首,“流萤姑娘。”
星临跟在其后,也人模狗样地问好,“早啊,流萤姑娘。”
流萤向云灼行了一礼,“云公子早。”随后垂下眼,专心梳理着婆婆浸在阳光中的白发。
被差别对待的星临顿住脚步,“早!流萤姑娘!”
流萤置若罔闻,指尖梳理得出奇认真。
星临跟着云灼的脚步立刻打了个弯,打算绕开树下走回房。
三天过去了,流萤还在记恨他那晚的出言不逊。人类为什么要这么记仇呢?星临也不是恼怒,只是不懂而已。他就从来都不记仇,他一般当场就报了。
流萤不理睬他,婆婆倒是在摇椅上掬起一个慈祥笑容,缓缓抬起皱巴巴的手,向着星临挥挥,“唉,好孩子,过来。”
流萤指尖一顿。
根据星临三天的观察,这位婆婆并不是每时每刻都是呆傻的,虽然有时话都说不清楚,只会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单音节来表达心情,但有时又会恢复一部分语言能力,会说一些完整的句子,只不过还是一些杂乱的思维碎片,前言不搭后语,丝毫没有逻辑。
只不过这神智状态比七月天气还要难以预测,毫无规律可言,全看老天赏脸。
星临走过去,单膝跪在摇椅前。
婆婆伸过手来,轻轻托住他仰起的脸。
手触碰他脸颊的一刹那,那只被人群像垃圾一样践踏的断手,又陡然闪回进他的脑海。
近距离看,婆婆被照顾得很妥帖,洁净的软布衣裳,义肢安安稳稳踩在脚踏上,一头白发被光浸得暖烘烘的,白色眉毛在阳光中显得近乎透明,眼里的关怀像是满得要溢出来。
“瞧瞧,这一双好眼睛,得是大善人才会有。”婆婆望进星临眼底,乐呵呵地夸赞。
云灼已在洗砚池旁站定,远远听见这么一句,转头看了这边一眼。
婆婆继续慈祥,“不过也可怜见的。阿萤,你这小脸儿怎么脏兮兮的,是不是又到街上玩泥巴啦?”
星临看着婆婆身后面色僵硬的流萤,道:“确实。我超调皮,玩了一身泥。”
婆婆道:“快去洗洗。”
“好。”星临回握住面颊上的手,放到婆婆的膝头,他带着被错误投放的爱意起身,正巧和流萤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流萤硬邦邦道:“快去洗洗。”
不远处,天冬和扶木也一同放下画笔,循声望来,都被星临的狼狈模样吓了一跳,一瞬间还以为他抢菜被老人家群殴,连扶木精雕细琢的上品菜篮子都打丢了。
菜篮不知道被星临丢在了偃人集市的哪个角落,虽说他小臂上的划伤已经自动修复完毕,但他一身偃人蓝血和脏污,看起来还是很像云灼从垃圾堆里捡的。
云灼三言两语概述偃人集市上的突发事件,跳过星临击杀人质的举动,以及后来巷尾的针锋相对,他压根一字不提。
“那群强盗可真够烦人。这种事都多少回了,是不是平日里欺负平民欺负多了,就以为自己能行了,这回竟敢嚣张到偃人市集去,不怕残沙城派人把他们一窝端了吗?”扶木愤而乱扔画笔,在青石砖上留下一抹乌黑。
那抹乌黑映进天冬眼中,她担忧蹙眉,“恐怕这种人以后会越来越多吧。”
星临大概能猜测到天冬这句话的意思,如若偃人市集那偃商口中所言属实——神智有损的偃人能吃苦而不喊累,力大无穷却进食甚少,那么就算是活不了几年,也是相当合算的买卖——码头劳工,田间农人,那些被取代的心志不坚者,再为生存所逼迫几步,落草为寇的选择便有源头可寻了。
“蓝茄花汁,这次去得晚了些,只剩这么多。”云灼将手中蓝布包裹递给扶木。
扶木接过包裹,向里扫了一眼,“够了,省着用的话下个月……”
扶木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被一阵叩门声打断。
紧接着“吱呀——”一声,日沉阁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星临还没看清来人,面前却倏地一阵疾风刮过。
扶木状若疯狗地狂奔向大门处,还伴着一声欣喜若狂的呼喊声:“闻叔!!你终于回来了!!!”
“闻叔回来了?”天冬也惊喜,她放下画笔,也向门口走去。
云灼也在向门边走去,三人一齐阻断了星临的视线,他的目光反复在背影缝隙中跳跃,想要看清来人模样。
“诶诶诶!你小子,悠着点。”那高瘦身影被扶木扑了个满怀,向后仰了一步。
“您这是去哪了?怎么过了一个月了才回来?”扶木突然语气一顿,“您胡子怎么这么脏?”
“哎,别提了!先让我找个地儿坐下,坐下再说,”那人扶着脑袋,“我今天倒霉催的,刚刚逛了圈偃人市集,想淘几个零件给你,谁知道让个毛头小子打劫了!这都城真是越来越来乱了。”
星临的视线穿过三人身形之间的缝隙,终于看清了那高瘦身形的面部,络腮胡半沾灰土,英气剑眉似曾相识。
不到一个时辰前,他在偃人市集上重击过这人的后脑勺,而且顺走了他怀中钱袋。
“闻叔”全名为闻折竹,风尘仆仆赶回寻沧旧都,就是为赶上这个月的偃人市集,为扶木准备点惊喜,谁知暗巷里一记重击,他礼物没买成,还脸着地吃了一大口灰。他只得两手空空,携着脑后余痛,回到日沉阁。
一月过去,日沉阁几乎没什么变化,楼阁朱栏琉璃瓦,扶木的傀儡遍地走,天冬还是一副苍白病容,云灼站在两人身后。
闻折竹放下心来,“看来都挺好,不仅一个没少还多了人。”
他扫过远处树荫,在红衣人明艳晃眼的眉间花钿上略作停留,又游离过摇椅上老者的褐色义肢,后才落在那道黑色身影上——
——只见那袭击他的毛头小子站在云灼背后,对他笑得乖到不行,“闻叔好。”
“……”闻折竹的后脑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机器人毫无愧疚之心,在心中感慨一句自己时运不济,他前脚把人打了一个跟头,后脚笑脸迎人也半点不觉得尴尬。
只是为难了正常人类。
闻折竹先是反复确认,这人畜无害的少年,和那巷中眼泛寒光的恶徒,确实是长了同一张脸,除了多出半脸脏污,模样分毫不差,看上去当是和扶木一个年纪。闻折竹端着比面前几人多吃三四十年白米吃出来的宽宏大量,想着对少年人忍一忍。
可偏偏后脑阵痛,太阳穴处的青筋也凸凸直跳。
几人看着这远行归来的长辈突然一副恶鬼食人的凶煞表情,不禁齐齐迷雾罩头。
顺着闻折竹的目光捋过去,视线的尽头,是星临的诚挚笑容。
在很久很久之后,他们再想起这个时刻,才突然悟了星临这个惯常的、极具欺骗性的笑容,他弯弯眉眼的潜台词是:“对不住我又闯祸了我会改的请再不要怪我了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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