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灼漠然地坐在一片枉死之中,他垂眼看杯里的水面,这茶水饮之不尽,喝多少口都是满的。
天际的满月越来越庞大,无限扩张的皎白几乎要吞噬掉这片天地里的所有阴影,日沉阁屋顶的琉璃瓦被月光映着,亮得逼人。
云灼逐渐无法承受这磅礴的光亮,那逼人的光侵袭得过分,他顿觉一阵目眩。
偌大的楼阁在缓慢倾倒,长长的阴影投在石几之上,叶述安与扶木他们不知何时变得硕大无比,身影隐天蔽日,正在倾倒的日沉阁不过他们手指般粗细。
可偏偏就这样微小而不值一提的楼阁,倒在他们身上,将他们砸成贴合地面的纸片,下一刻蓦然间破碎开来。
云灼发现自己已经远离石几,旁观一场静寂的崩塌,千万碎片宛如薄瓷一般的光亮质感,却是在他周遭纷纷扬扬地飞旋,所有人都碎得光洁,却丝毫没有重量。
无形的窒息感扼住云灼的喉咙,他低着头,想去留住一片飞散的碎片。
日沉阁的倒塌像是不仅仅杀死了往日,也砸得大地恼怒不已,脚下地面发出令人牙根发颤的恐怖轰隆声,陡然的陷落,猛烈的下坠,巨大的引力拽着云灼跌进幽深的万丈深渊中。
白衣在下坠时烈烈而飞,眼前场景蓦地改头换面。
云灼站在一处高耸的巨石之上。
四周尽是悬崖峭壁,脚下石面仅供他一个人勉强站立。
这里不再是死一样的静寂,他的耳畔有人在狎昵地窃窃私语,气音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咬字,对他喋喋不休。不是一个人在说话,是无数道声音在交缠,嘈杂而不知分寸地疯狂向他耳道中钻。
悬崖下并不是寻常草木,而是无数尸体堆叠,云灼扫视过去,血肉模糊里扒拉出一张张似曾相识的脸孔,里面很多人死在六年那场大雨里,更多人是死在他的手中。腐烂让每个人都变得肥腻,他们全部不分彼此地粘在一起,齐齐地看着云灼,嘴巴大张着,在一齐声嘶力竭地狂笑,以声音的刻毒来欢迎云灼降落在这洞天福地中。
云灼皱紧了眉,在这处无路可走的绝境中,他看见有人笑脱了臼,有的脸上掉了几块血肉。
他必须要向前走。云灼想着。
他只是这样想着,眼前就立刻出现一条细长的绳索,他看不见黑暗之中的绳索尽头是哪里,但他知道,只要走过这绷紧而危险的绳索,他就能离开这里。
然而细看之下,这细长的逃离之路其实并不是绳索,也不像铁链。
它被抻得紧而薄,表面过分光滑,甚至还有液体裹缠在上面,还在缓慢滴落。
云灼踩上去,奇异地走得很稳。
经过满地狂笑时,又有连续不断的敲击声掺在其中,很难说那到底是一种什么声音,带着致密的沉闷,又有脑髓空洞的回响,像是敲在所有亡者的头骨上,敲出一曲慷慨激昂的异样挽歌,只一根绳索状的细长物体悬着云灼,要他不跌下去。
嘈杂声音落在云灼身后,黑暗尽头逐渐明朗。
尽头的峭壁枝繁叶茂,林叶筛落一地月光碎片,星临披着一身细碎的皎洁,那逃命绳索在他手中挽着,手上用着力,一直等待云灼的到来。
那绳索状的物体尾端没有被绷紧,有万千褶皱在上面显着原形,直直连进星临的腹腔之中。
他掏空了自己腹腔,手中挽着自己的肠道,失去颜色的蓝血浸湿了他的衣袖,云灼想着星临该是很痛的,而星临却只是笑着来抓他的手,“全都交给我吧。”尾音消散时,他开膛破肚地献他一吻。
星临的犬齿很尖,与其说是在咬人,那痛感更像是在吃人。
疼痛中他的好看不可名状,上天比着墨线将他的皮囊勾画得严丝合缝,一笔一划贴合着法度,贴着人的心意造就,音容笑貌却邪得很自由。那种将矛盾混淆的吸引力,近在咫尺,直视他的无情时,像是被引诱着跳崖一般的惊心动魄。
可那些隐秘的渴望与难言的沉郁,在顺着唇齿侵染星临的纯粹无情。
皮肤相触,有暗红色锈迹从相触之处开始,在星临身上蔓延开来,灰白中唯一一抹异色,暗红纹路在机器人身上勾连绘制得如同不详的邪恶图腾。这一瞬间,浑身鲜血一般的颜色,竟让星临像个真正的人类了。
即使到这种地步,星临仍不愿放开云灼的手。
云灼带上星临,仍在一直往前走,一直没有回头。
但他知道他们还在跟着他。
他背后没有任何声音,但他知道,扶木,陆愈希,父母亲友,悬崖下的亡者,他们都还在跟着他,在他背后浩浩荡荡地跟随着,沉默着。
就这样走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又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被他重复杀死无数次的人。云灼六年来将无数杀人方式在这人身上践行,这人却从未倒下过,沉闷伤痛或是支离破碎,这人永远都是立在原地,背对云灼,不发一言。
杀死这人的冲动欲望又在云灼的胸腔中翻覆,熟悉得像是植根骨髓的本能。
他一路向前,一路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击杀这个人。
想着,云灼手中长剑铮然一声,剑刃半出鞘,却被星临一手拦住。
星临将云灼的长剑硬生生地推回鞘中,冲他坚决地摇了摇头,那种坚决里压着隐隐的恼怒与悲伤,是云灼在星临身上看到过的最复杂的情绪。
然而这种事情,星临从未拦住过。
他最后只是在云灼的霜白衣袖上留下了一抹粗粝的暗红色,长剑自那人背后凌然刺入,直冲心脏的一次致命贯穿,噗呲一声,血洞开在心口,鲜血泼溅出来的时候是深灰颜色。
那人就站在原地,毫不闪避地受了这要命的一剑。
这次与以往无数的击杀都不同,因为那人在被贯穿之后,一寸一寸地缓慢转过了头——
——六年的残杀,压抑至深的毁灭冲动,云灼终于在这一刻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那人的长相熟悉得令人麻木。一双秀致眼眸里没有光,他冷漠地看着云灼,眼下一道凹痕印刻,影子蓄积成一行阴郁的印记。
而云灼只是平静地再将手中长剑送出,血肉横飞里过自毁的瘾。
“当啷——”
云灼忽然惊醒,发现自己依靠在床榻边,看见匕首掉落在他脚边,窗外正值正午,阳光大盛,刺眼的光铺洒在匕首上,在墙面上反射出一块晃动的光斑。
云灼从床榻边起身,捡起匕首浸入铜盆中。
匕首上的血液在清水中安静弥漫,澄澈透明被染成浅淡红色。床榻上的人今日还是一副安睡的模样,胸口处的致命伤已经消失,平整崭新的皮肤遮盖内里,早已看不到那疯狂闪烁的幽蓝亮光。
只是他还是从来不曾醒来,今天已经是第一百零三天,星临不省人事的第一百零三天。
云灼静静地看着星临,半晌,他将湿淋淋的匕首收起,又重新将自己小臂上的绷带缚紧,转身,欲走出门去。
他都已经打开门了,却又顿住,在原地思索片刻,又折回床榻前。
云灼倾身下来,将自己的温度落在星临冰冷的眉心,轻柔还他梦中那报以蓝血与锈迹的一吻。他一直是那样希望星临醒来,此刻却不愿惊醒他。
待到云灼走出房间,将木门轻合。
天冬已在走廊尽头等待多时,她披了件银灰色的麂皮斗篷,适合路途遥远的一程,她听见声响,收回眺望阁外的目光,转而看向云灼。
“云灼,我们是时候该走了。”
第123章 白蚁
星临被迫陷在一片混沌之中。
这里只有真空一般的黑暗,声音和影像都化作了虚无。叶述安那一道风刃没能将他彻底摧毁,有人赶在机体崩溃之际给予了他大量能源,致使他的修复功能得以紧急运转,他不断死机,又不断重启,在恢复运转与永久摧毁之间来回徘徊。
好在后面的日子里,高强度消耗的能源供给也始终被维系着,修复功能逐渐占据上风,只是机械心脏的受损非同小可,机体故障、系统异常的障碍层出不穷,修复进程缓慢。
星临主宰不了自己的机体,意识却在自由徜徉。
随着机体修复进程的不断推进,听觉感受器开始卡顿地运转,他偶尔能听到一些声音:鞋底摩挲地面的沙沙声,近在咫尺的水声被撩动,有时还能听见云灼或流萤的只言片语,但大多是被截断的、无意义的单音节,猜测不出他们对话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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