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下(215)
下高速之后,季宋临让司机换了一条路走。他们开到郊区,碾过雪被后来到刚建成的滨江公园外面,隔着一道河湾就是水库,堤坝上正亮着灯,倒映在江水里,冷冰冰的像串珍珠链子。
司机放慢车速,沿着空无一人的滨江公路开过去,留下四道车辙。季宋临让车停在河湾旁的沙石坝子上,面对着对岸屏障似的山峦。车刚停稳,季垚就从季宋临的风衣里醒过来,揉了揉眼睛,说:“我好困,爸爸。我们到家了吗?”
“没有到家,爸爸带你来水库走走。”
“可是已经很晚了。”
“没事的,明天你可以睡一整天。”
风停了,大雪还在下。季宋临给季垚戴上帽子,然后用围巾裹住他半张脸,在后面打了一个漂亮的结。季宋临总是能把季垚照顾得妥帖得体,就连他自己也是打整得一丝不苟的。
水库堤坝上的照明灯亮着,闸门禁闭,瞭望台和栏杆孤零零地伫立在高处,灯罩里透出一豆灯光。过于明亮的白光倾泻在尚未结冰的水面上,照得亮堂堂的,沿岸被水淹没的石板和枯木都清晰可见。
季宋临牵着季垚走上堤坝的楼梯,季垚抱着泰迪熊问:“爸爸为什么要来这儿?”
“以前来过这里,今年刚好在北京,就想再来看看。就是以前跟符衷他爸一起来过,那时候这座水库刚修起来。”季宋临说,他登上堤坝高处,皮鞋踩着雪,“然后我们就在这里告别了,我坐上火车去了加格达奇,在火车上遇见了你妈妈。那时也是冬天,像今天一样下着雪。”
“早知道今天应该跟他来一趟这里的。”季宋临说,说完他呼出一口气。季垚拉着他的手,没说话。
季宋临把季垚抱起来站在墙垛上,扶住他,指了指北方,说:“那边就是家乡,我们就是从那边来的。”
大雪漫过山脉,季垚在那时还对家乡没什么感觉。高山深涧、绿蚁新醅、柴门犬吠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忽然在两山之间冲起了烟花,站在高台上恰好能看到烟火倒映在江水中的影子,于是天上地下都成了人间的桃花源。季宋临看看时间,已经后半夜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人在放烟花。山背后露出城市中的灯火,远远望去,像是星星藏在这里小憩。
季垚举起手里的泰迪熊,放在炸开的烟花旁,晃了晃小熊的身体,这时他的眼睛里也被焰火照得流光溢彩了:“我们以后还来北京吗?”
“你还想来吗?”
“想啊,只有来北京才能跟符衷弟弟一起玩。”
“你很喜欢他吗?”
“他很乖的,爸爸。”季垚搭着季宋临的脖子,看自己手里的泰迪熊,“所以我们以后还会来这里吗?”
季宋临抄着衣兜,站在堤坝上看烟花,直到烟火熄灭。在冬夜重新变得冷清之后,他才把季垚抱下墙垛,牵着他走下石梯:“也许明年还会来。”
但许多个明年过去了,季垚也没有见到符衷。自从那天之后,直到符衷上大学,他们都没有再见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季垚已经忘掉了那些憧憬,而符衷这个名字,也落满了灰尘。
第274章 【番外三】春潮
太阳浮在蓝莹莹的雾霭里,一棵黄栌伸张着它茂盛、浓密的枝条,往一侧斜斜倒去。左边,日影斑驳、绿茵浓郁的高处,栾树的羽状树叶交织成华盖,荫蔽着树下长条状的花坛和水池。
大喷泉水池的水底铺着一层层细洁、白净的沙地,喷泉从中间的雕像下方汩汩流出,水面涟漪处处、热气腾腾,反射出来的点点金光让它看起来犹如浮光耀金的海面。在这可以当作游泳池一般巨大的喷泉池周围环绕有一圈光滑细致、洁净优美的深色树,像油漆一样亮灿灿地闪耀着,散发出甜丝丝的植物的香气。
车窗往下降了半扇,一缕暖和的春风吹进来,吹在季垚的额头上。在这和煦的日子里,飞鸟在枝桠间追逐,绝迹已久的色彩斑斓的大蝴蝶此时也腼腆地在草木间隐现。一幢幢砖饰外墙的建筑星罗棋布地散落其间,围合出一片又一片的天井、一座又一座的花园、一条又一条的林荫大道。
车队在校园内的道路上徐徐前进,两旁的樟树都上了年纪,枝叶交覆在一起,形成拱廊,车窗上的墨绿色树影幽暗而清凉。符衷从文件袋里抽出一沓纸看起来,季垚则对着电脑处理公务。今天是巡回演讲的第一场,他们又回到了K大,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母校来。车队驶入一片广场,在预留出来的车位上停好,司机和助理去开了车门。
他们刚从车上下来就引来了不少目光,过路的不少学生都在这边探看。季垚环视四周,看到了那块新月形的石碑,还有在光下泛着粉红色的玫瑰花岗岩,让这片广场仿佛回到了古朴的年代。
校长和书记接见了代表团,他们不仅是从万里征途胜利凯旋的英雄,还是K大的优秀毕业生、知名校友,尽管他们已经走出去许多年,又经历过那么多事了。季垚走回这里的时候还是很怀念,愈来愈多变的景物让他倏忽间仿佛倒流回了学生时代,想起了他和符衷待在同一座学校里,互相喜欢却又从不说出口的好年华。
演讲在下午进行,他们在校内的食堂用了午餐,便赶去礼堂做演讲前的准备。在正式演讲开始前,代表团都在礼堂后的另一座偏厅里休息。偏厅上下一体,几根青铜柱贯穿其中,肋型拱顶的细木镶板上绘有壁画,吊灯庄重、浑朴。地面铺着地毯,墙壁用白云母石铺砌,挂着巨幅油画,还有一块十米高的黄铜浮雕镶嵌于酒红色帷幔下方。
午休有一小时,代表团专门为季垚和符衷分出了一间休息室,好让这两位主讲人养好精神。休息室是单独的换衣间,常在举行音乐会的时候派上用场,里面摆着几张沙发和一张孤零零的大方桌。房间四壁垂挂着墨绿色的天鹅绒幔帐,缝有雪白的珍珠。呢绒遮帘则从上方的横杆上挂下来,压着厚厚的白蕾丝,在那后面就是另一个小隔间。
“下午两点之前休息室内禁止人员进出,有事打我电话,不要敲门。”季垚站在门口对助理说,在一张单子上签了名递给他,“帮我和符衷把演讲时的制服准备好,挂在外面就行。”
助理点头答应,季垚看了眼厅堂里走来走去的工作人员,回头把休息室的门关上,然后反锁了。外面的声音隐隐约约传进来,闹得人耳朵嗡嗡作响,换衣间里面弥漫着多种香水的混合气味。
“在举行晚典、音乐会专场、话剧专场的时候,演员都在这里化妆、换演出服、拍照、排队候场。”符衷说,“当时我在这儿待过,等着道具组把钢琴推上舞台再出场。”
说完他停顿了一小会儿,接着补充了一句:“我是专门为了你才去表演的。”
季垚脱掉西装外套挂在衣架上,在沙发上坐下来,拿过杯子和茶炊给自己倒了杯水,笑道:“你从那时候开始就把我相上了?”
“当然,比那还早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只不过你不知道。”符衷说,他说着说着就笑起来,温情脉脉的眼里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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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远房兄弟,季垚差点忘了这一点。他听见符衷叫哥哥后就拍了他一巴掌,抬着眼皮看他:“去把我的衣服拿过来,弟弟。”
符衷高高兴兴地去做了,耳朵脖子都还红着,衬得耳钉愈发闪亮了。季垚兀自回味着刚才高潮的余韵,心情甚佳,动作麻利准确地给自己穿好衣服。符衷打整了一下头发,去外面问助理要来了事先准备好的制服。他们互相帮着穿好衣物,生怕因为什么事儿耽误了行程,比如制服衬衫的纽扣不知跑到了哪儿去,而世界上所有的衬衫纽扣都喜欢在重要典礼到来之前不告而别。
季垚站在镜子把领带、领针别好,符衷给他整理头发,重新定了型,连鬓角都细心地修饰了一遍。季垚扣好制服外套的纽扣,抻平袖口,笑他说:“你不去当理发店艺术总监可惜了。”
“如果客人不是你,我可不会干这活。”符衷回答,他挑着手指拨弄了两下,转向镜子,“你看现在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