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下(194)
最后鸣枪队对空放枪,司号兵再次吹奏礼号。护送灵柩的军人将国旗折叠好,交到了符衷手中,符阳夏的棺椁被送入事先准备好的墓穴里,开始填土掩埋。小七和狐狸同样到场参加了葬礼,它们蹲在符衷脚边,一声不响地看着整场仪式怎么结束。在掩埋墓穴的时候,小七动了动耳朵,忽然发出呜呜的叫声,站起身来绕着墓穴转圈。
符衷和家里的亲戚见了面,握了手,怀着平和的心情说了些话。他与舅家表哥徐师沅拥抱了一下,然后一一与他们告别。在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中,真正能理解他的心情的人寥若晨星。翁道廷临走前特意与符衷单独交谈了几句,向他转达了主席的问候和哀思。这位副总理对符衷青眼有加,因为他觉得符衷是个难得的人,对谁都不卑不亢。
人群渐渐散去了,围在栏杆外面拍摄葬礼过程的记者也被人挡走,符衷没有接受任何一家媒体的采访。他牵着小七和狐狸站在白色的大理石墓碑前沉思良久,注视着刻在墓碑上的字。符阳夏的墓志铭只有一句话,是他生前写在信里嘱咐符衷这么做的。
“世界上没有不同的心灵,也没有时间。”【1】
树冠雄伟的橡树落了叶子,枝桠撑起了天穹,一到夏天,这片墓园便树影婆娑,阴凉而引人遐思。雪忽然停了,太阳很亮。那枯枝上方悬垂着一汪蓝得泛白的碧空,符衷知道1983年的冬月里也曾出现过这样的天色,同样雪后初晴。他不知道父亲死后去了怎样的境地里,也许他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永生永世的冬月里去了。
符衷在墓园中徘徊一阵,便带着狼狗和狐狸开车离开了这静寂之地,载着两只动物去了一趟兽医院复查。这两个家伙在“回溯计划”里受了伤,最先是由杨奇华代为治疗,杨教授回了CUBL之后符衷就时常带着它们往兽医院跑。小七搜救有功,现在已经成了英雄犬,跟着符衷一道在网上出了名,不过很多人都是被它俊俏的相貌吸引去的。
到现在为止,网上仍随处可见符衷的照片,关于他的各种猜测和议论层出不穷,话题一爆再爆。母校K大的论坛从未如此活跃过,不少人自称是符衷的“同级校友”、“同班同学”,站出来大谈特谈。符衷的社交帐号不多,不常在网络上发表言论,还眼疾手快地用星河保护了个人信息,所以他名叫“细腰”的微博号幸免于难。
不过他对此心不在焉,他一心都扑在季垚身上,工作、设计图纸、学习已经占去了他大部分时间。他知道等季垚醒过来了,开始在公众和媒体露面之后,必定又有一波新的浪潮滚滚而来。
兽医把小七和狐狸从诊疗室里牵出来的时候,符衷的电话忽然响了,他拿出来一看,来电人是朱旻:“什么事,朱医生?”
“你他妈在哪?”
符衷从桌上的笔筒里抽出水笔来准备签字,把电话夹在肩上:“我在兽医院里办手续。你有什么事?是季垚出了什么问题吗?”
朱旻打开门往里看了一眼,再悄悄关上门:“三土醒了,但他现在的状态不太好,我觉得你可能比我更有用一点。”
“什么叫‘状态不太好’?朱医生,把话说清楚,他现在在干什么?”符衷快速签了几个名,然后抽出卡从窗口递进去,“他有没有说什么话?他要什么你们就给他什么。”
缴费清单和医药品清单从窗口里递了出来,符衷拿着它们去了电脑前准备交钱,小七和狐狸跟着他在大厅里跑来跑去。朱旻摸了两下嘴唇,说:“他说‘扶我起来,我还能打。’。”
符衷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他撑起眉毛摇了摇头:“噢,他恐怕还没能接受‘回溯计划’已经结束的事实。你先把他按住,让他平静下来。”
“老天,他一拳能打十个我。”
“好的,我已经交完钱了,马上就到,你就跟他说我等会儿就来。”
“收到,长官。”
“完毕。”
符衷挂掉电话将手机塞进衣兜里,提着一袋子药品晃了晃手里的牵引绳,俯身拍了拍小七和狐狸毛茸茸的脖子:“快,动起来,士兵!咱们有新任务了!”
他们跑向停车场,符衷拉开车后门,狐狸和狗接连跳上去趴在毛毯上。符衷坐进前面的驾驶座,把手里的药放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拉上安全带:“机动部队三角分队出发!”
小七汪汪叫了两声,符衷转过方向盘将车绕出白雪皑皑的大花坛,驶出了医院大门,仿佛他又开着悍马车穿行在枪林弹雨中了。下午的天气格外晴朗,道路两旁伫立着常青的云杉,天上的云堆消消停停地、安安静静地停留在别墅砖红色的屋顶上。黑铁栅栏沿着赭色的矮墙笔直地伸展开去,栅栏里头露出萧瑟的花园,在稀疏的果树林中匍匐着几只胆怯的鹌鹑。
从兽医院开到李惠利医院只用了十分钟,符衷将奥迪开到空车位停稳,急急忙忙地下车把小七和狐狸牵出来,踏过一条绿树环绕的黑色小路进入了医院大楼。
病房里,季垚被扶起来靠在软枕上,两个医生分别按住他的手臂,欲言又止地看着朱旻。季垚抬手指着朱旻说:“你骗不了我,大猪,这事肯定没完,哪有这种好事。快点把我的耳机拿过来,让崔裕顷给我打报告,在我睡着的这段时间里你们肯定又乱得一团糟了。”
“听着,三土,你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不要想你的耳机了,”朱旻摁住季垚的肩膀晃了晃,“这里没有崔裕顷,这里是李惠利医院,‘回溯计划’已经结束了,你现在已经回家了!”
门外传来狗吠声,紧接着病房的门被打开了,一个火红的影子率先钻了进来,窜到季垚的床边,瘸着一条腿想往上跳。小七帮了狐狸一把,把它托上去,狐狸一上了床就往季垚身上扒。季垚什么都看不见,被出其不意钻进来的一只动物吓了一跳。狐狸翻着肚皮滚来滚去,咧着嘴发出欢快的笑声。
“噢,”符衷关了门,脱掉寒气飕飕的长衣外套扔在椅子上,朝着病床走过去,“宝贝。”
“好家伙,”季垚听见声音后抬起头说道,“这都出现幻听了。”
符衷挨着床沿侧身坐下来,抬手放在季垚的脸颊两侧:“朱医生有没有跟你说符衷等会儿就来?”
季垚抓了抓狐狸软绵绵的肚皮,再慢慢地揉它的毛,点点头回答:“说过了,他说‘符衷十分钟后就过来’。这话我可听过不少,总觉得明天睁眼就能看到你了,但无数个明天过去了——”
“现在不用等明天了,因为此时此刻我就在这里,我们相隔只有二十厘米。”符衷说,他握住季垚戴着指环的那只手。
淡淡的静默让冬天忽然变得不那么冷清了。季垚的双眼仍蒙着纱布,但符衷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正从纱布后面望着自己,他的嘴唇温和而严厉,昭显着他的敏感、善于思考。符衷的眼神也变得坦率、没有城府,他在对付其他人的时候没准会有所保留,但当他面对季垚的时候总是这么诚挚,像个孩子那样坦白胸襟。
季垚抱着不安分的狐狸沉默了一会儿,他的嘴唇有些颤抖。最后唇线缓缓地抬了上去,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轻声说:“难以置信。”
朱旻挥退了另外两个医生,等房间里静下来了之后,他翻开文件夹一一说明了季垚的现在的身体状况,当然,他的大部分话都是说给符衷听的。最后朱旻把水笔盖上,合上文件夹踩了踩鞋跟,说:“现在要把三土送到康复中心去一趟,做一些体检和清理。帮个忙吗?”
符衷欣然作答,他把狐狸抱下地,再扶着季垚从床上下来。季垚走路还不太稳,朱旻推来了轮椅让他坐下。小七抬起前爪搭在轮椅扶手上,凑上前去用湿漉漉的鼻子蹭季垚的脸颊,欢快地摇着尾巴在他身边绕来绕去。季垚搂着小七的脖子揉了揉,他的衣服上立刻留下了褐色的狗毛。符衷牵上小七的绳子,抱起狐狸轻轻放在季垚膝盖上。
季垚一路逗狐狸一路笑,符衷推着他走出病房,经过快速通道到康复中心去。季垚和他聊天,问些这样那样的问题,他心系人类和文明。在从符衷那儿听到了令人鼓舞的回答后,他才彻底放下心来。符衷特意从挨着窗户的地方走过,让季垚晒着太阳。阳光从晶亮的玻璃墙外照射到光滑的地面上,如同湖水一样闪烁,一盆绿油油的龟背竹在墙上投下烟色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