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肆诫叹了口气,他都不知该怎么对待江故了。
是尊敬?是客气?是随性?是亲近?
好像怎么都不对。
那个人……似乎就是一个与伦理格格不入的存在。
罢了,多想无用。
外头寒冷刺骨,屋里燃着炭盆。不知道为什么,卢金启偏喜欢在这种地方克扣曹肆诫,分给他的银丝炭分量不足,常常撑不到后半夜。
为了不被冻醒,曹肆诫格外珍惜那点暖热,用作通风的窗户只留一丝缝隙。
坐到窗前,挑亮灯花,曹肆诫摊开一张宣纸,缓缓研磨着墨条。
按照江故的说法,为了保全他,爹娘有意对他隐瞒了兵甲图谱的讯息,但事情既已发生,定然有迹可循。获得图谱之后,凛尘堡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他想回忆起近半年来与矿场、冶炼和铸造有关的所有蛛丝马迹,从中找出不同寻常之处,或许能理出些头绪。
去岁腊月初五,烂柯门送来生锈的八百六十四枚门钉、十二副门环,嘱托养护修复;
今年三月廿二,刀宗宗主第十五次宣称要封刀,找凛尘堡再给他的宝刀定制一把刀鞘,并指明要镶嵌鸽血红的宝石;
六月十三,剑冢派人送了五千余斤破铜烂铁过来,说弟子铸剑手艺太差,仓库堆不下了,便宜出给曹家回收;
八月底,军器监命凛尘堡铸造三万兵甲,限期交付……
循着几条明确的大动向,曹肆诫继续往下梳理与爹娘往来密切的人物,还有各个任务安排的工期、涉及的工匠,尽可能做到巨细靡遗,看其中是否有蹊跷。
***
笃笃笃。
窗棂被敲响,连带着缝隙变大,冷风呼呼往里头灌,正处于纷乱思绪中的曹肆诫被冻得一哆嗦,不耐地抬头:“谁啊?”
江故从窗缝里看他:“你在写什么?”
凛尘堡大部分屋舍还在修缮,他们两人一个被卢家排挤,一个被卢家忌惮,就被安排在这座偏僻的小院中歇息。江故闲得无聊,看他大半夜还在灯下伏案,就来找他秉烛夜谈。
曹肆诫去给他开门:“你不冷吗?进来说吧。”
江故进门打量了下他这间屋子,瞥了眼炭盆:“你这炭不够。”
曹肆诫道:“是不够,你那儿有多的吗?”
他想着江故在人前展露了堪比无碑境的身手,卢金启应该不敢怠慢他吧。若是他那边有富余的银丝炭,可以匀给他一些。再不济,两个人的炭并一并,放一个屋里烧就是了,让江故把被褥搬来跟他挤挤。
岂料江故说:“我那儿没给炭盆。”
“没给?”曹肆诫震惊了,“这个天没炭盆,想冻死你吗?”
“要么是忘了,要么是想逼我早点走吧。”
“……”曹肆诫明白了,卢家这是巴不得江故跟他分道扬镳。
江故此时还戴着曹肆诫撕给他的粗麻蒙眼布,来到案前,垂眸观看那张写满字的宣纸。
曹肆诫有点不自在:“只有我们俩在,就不用遮着眼了吧,你这样能看得清字?”
他始终不明白江故是怎么“看见”的,能感应到周围比较大的障碍物就算了,难道还能在遮挡下看清这么小的字吗?而且他已经知晓了那双眼睛的奇特,总觉得对于江故来说,自己应当是与旁人不同的了,又何必拘束呢。
江故说:“拿下来戴上去的太麻烦了,我能开透视。”
“什么叫透视?”
“唔,就是开天眼。”江故很快看完了曹肆诫的记录,评价道,“你这个法子不错……”
“是吧!”曹肆诫兴奋地说,“我想着那图谱总不会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只要我查得足够细致,定能找出蛛丝马迹!”
“可惜没什么用。”江故把冷水泼完。
“……”曹肆诫不服,“怎么没用?现在凛尘堡里里外外都成废墟了,聚锋楼也早被廖振卡翻了个底朝天,找到什么了?什么都没有!我不这么找,还能怎么找?你不是说我是唯一能找到它的人吗?”
江故不理会他的急躁,慢条斯理地说:“方法是对的,可惜很难做到你所说的那般细致。你以为这样列出来的事务就是齐全的了?你爹娘有多少事是在你眼皮子底下做的?又有多少节点是你从来没有亲手接触过的?
“再者,你信任自己的记忆,可记忆会有偏差,也会有疏忽,你不过是凛尘堡的少主,顶多炸过几座矿山,看过几块石头,敲过几次锤子,耍过几柄利剑,你能保证自己对自家的产业足够了解吗?
“你觉得,凛尘堡的一切,这张宣纸就能书罄了吗?”
曹肆诫忽然无话可说。
是了,他自诩凛尘堡的主人,可正如江故所说,他对这个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根本就知之甚少。
他所看见的,不过长辈们捧到面前给他看的罢了。
见他神情委顿,江故说:“先前防着我、算计卢家的时候不是挺机灵的么?难得看你犯这种傻,还怪有趣的。”
曹肆诫抿唇:“江故你适可而止!”
***
那么到底该从哪里入手?
江故的提议是,还需要寻找旁证。
单单曹肆诫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他本身能获取的讯息也少得可怜,但他最有用的就是他的少主身份。
他的思路没错,只要图谱在凛尘堡中,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所以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全面接手凛尘堡。
谈到这里,炭盆里的炭火已经弱了许多,屋子里隐隐有些冷了。
曹肆诫打了个哈欠。
料想他累了一天,已是精神恍惚了,江故便起身离去。
浓重的悲伤和亢奋过后,困意沉沉袭来,曹肆诫收拾好桌案,鞋都没脱就倒上了床榻,拥着棉被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门又被推开了。
又一阵冷风刮了进来。
虚着眼看见是江故,想到他那边没有炭盆,估计是冻得睡不着,便迷糊道:“好冷,把门关上,你随便找个地方窝着睡吧。”
没人接话,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曹肆诫又说:“等明日……明日我就想法子坑卢家父子一把,我堂堂凛尘堡小霸王……要让他们再不敢在咱们面前作威作福。”
江故说:“听见了吧?就问你怕不怕?”
曹肆诫在梦里哼笑:“怕什么,搞点炭来……就告诉你小爷复仇的大计策……”
江故踢了下炭盆:“炭给你搞来了,但我劝你不要现在说你的大计策。”
“嗯?”曹肆诫被吵醒了,坐起来望向那边。
“问你呢,怕不怕?”圆棍在瑟缩的脊背上压了压,江故说。
只见卢金启身着里衣,正蹲在地上往炭盆里加炭,整个人哆哆嗦嗦地发着抖,也不知是冻的,还是被江故吓的。
曹肆诫:“???”
江故:“他不肯给炭,打一顿就好了。”
卢金启添完了炭,鼓起勇气问:“你、你打算怎么坑我们?我、我告诉你……我爹可不是好惹的!他已经找了多罗阁的人帮忙!”
江故:“哦?”
曹肆诫冷声逐客:“添完了炭就快走吧,还想我留你过夜不成?”
江故:“他应该还想听听你的大计策。”
莫名其妙在仇家面前露了底,曹肆诫烦得头疼:“行了,谁能想到你半夜会把他掳过来,能不能让我睡个安稳觉了!”
屋子里这才安静。
***
有了足够的炭火,屋里暖融融的,曹肆诫索性睡到大天亮。
什么复仇大计什么军机图谱,徐徐图之,能活一天是一天,将就过吧。
可能因为卢金启昨夜被吓得不轻,回去找他爹哭诉告状了,今日卢家对他一改以往的掉以轻心,似乎格外重视他的存在。但凡他路过哪里,都会引起一片窃窃私语,有的说“恩将仇报”,有的说“卸磨杀驴”,有的说“娇生惯养”,有的说“难成大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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