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李镜私会一事,李炎始终耿耿于怀,想起来便污言秽语羞辱他一番。他不愿再受折辱,便匆匆行礼告退,带人抬着奏本箱,直往门下省交接去了。
一进门下省,只见不大的院落里挤满了官服齐整的文武官员,韩棋未及开口,便有一冉须大汉拨开人群走上前来,严厉质问他道:“圣人几日不曾于朝堂之上露面,可是龙体有恙?可有气力亲阅奏章?”
此人正是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人称左相的南衙魁首崔照。韩棋心道,你那好大儿才从龙榻上下来,圣人龙体如何,你怎不回去问问他?却不敢面刺重臣,只得赔笑好言道:“崔相心系圣人,咱家必将此话带到。圣人只是歇得晚,缺觉起不来早儿,无甚大碍。奏本皆由圣人过目,司礼监依圣谕代批……”
“圣人尚未婚娶,后宫空虚,无人陪侍,如何‘歇得晚’?”
“韩公公身为内侍省主事,不悉心照料天子起居,令圣人作息紊乱、阴阳失调;倒还有闲工夫代批奏疏?”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阉宦干政,不得善终!”
“圣人少年英武、得天独厚,若非受人勾挑蛊惑,怎会夜不能寐、无力早朝?”
“我礼部再三上表,恳请圣人尽早大婚立后、充实后宫,不知圣人作何打算?别是韩公公拦下‘代批’了吧?”
“若宫中内侍皆如韩公公一般妖娆貌美,圣人无心婚娶也在情理之中。”
……
一干人等七嘴八舌、争先恐后,越说越露骨,韩棋百口莫辩,臊得面色如肝,无地自容。他转身想走,背后却也被人围住,一时寸步难行。
这时,外圈忽有一人惊叫起来:“哦!你是李棋?”
韩棋循声望去,认出那人是原扬州学政宇文止,去年乡贡时的主考,此番随李炎北上勤王有功,升为翰林院学士,在中书省执笔。
“是。还未得机会谢宇文老师……”韩棋抬手刚要行礼,却见宇文止挤到近前,手指点着他斥道:“果然是你!诸位有所不知,这位韩公公原名李棋,本是淮南侯李镜家养的仆童。去年江都遇赦,他以贱籍考中扬州解元,上京后却无故缺考省试,从此销声匿迹。你家公子一路北上寻你,我扬州父老无不替你惋惜嗟叹,原来你竟另辟蹊径,自净入宫?天生卑贱之人,真真奴性入骨,走不了正途!愧对你家主子多年教诲,平白辱没淮南李氏门楣!倒还知道羞耻,不敢再用李姓!”
韩棋一听说他不配姓李,顿时承受不住,委屈落下泪来。
南衙这班官员向来欺软怕硬,从前仇不息横行霸朝时,三省诸公没有一个敢放一声响屁;如今逮住个脸嫩皮薄的小太监,便十分来劲,将昔日受北司欺压的陈年怨气,通通朝韩棋一人发泄。四周无数只手指指点点,无数张嘴夹枪带棒,韩棋孤立其中,只觉万箭攒心,无助地蹲了下来,抱膝埋头抽泣。
不知过了多久,声讨之声被渐近的密集脚步声冲散,不远处传来一声威严的呼喝:“是谁造谣惑众?!”
作者有话说:
不远处传来一声威严的呼喝:“是谁在放响屁?!”
第70章 公子带我走吧
熟悉的声音穿云破雾而来,像在韩棋头顶投下一束光。他倏地起身,面前正是身着御史官袍、手持笏板的公子李镜。
“诸位长官在上。”李镜向诸公行礼,而后正色道,“宇文大学士此言差矣。不知之事,不可妄断。圣人令下官查察先师左阁老遇害一案,下官从左阁老身边人处得知,去年省试前,是左阁老派人为李棋净身,并安排他入宫,暗中扶助无上皇。彼时无上皇罹患眼疾,目不能视,阉党趁机将无上皇软禁于紫宸殿内,霸拦朝政令我等不能上达天听。李棋自愿承受酷刑、忍辱负重,化名韩棋潜入内侍省,在无上皇身边服侍,终于设法通过代批奏本向外传信,这才有了圣人北上伐逆、拨乱反正的后话。”
众人皆目目相觑,默不作声。
李镜面露愠色,环视四周怒道:“昔日仇不息一党如何飞扬跋扈、只手遮天,诸公一味阿顺取容,致使阉党愈发无所顾忌,令天威受损;若非李棋在宫中一力周旋,设计翦除贼首,不知今日之朝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监察御史品级虽低,却有参劾纠察之权,且只需对天子负责,连御史大夫也不能拿他怎样,因而李镜一番慷慨怒斥后,百官便都认怂,纷纷点头称是。宇文止拱手冲韩棋赔不是:“哎呀韩公公,老夫错怪您了!韩公公为圣人、为天下,甘受如此酷刑,一片碧血丹心,实令老夫汗颜。请恕老夫无礼冒犯之罪……”说着老泪纵横,缓缓屈身就要跪下。
韩棋慌忙搀扶住他,连声说“夫子言重”。宇文止便又改口沓舌,向众人夸奖当年李棋如何才学过人、舞象之年便在解试中一举夺魁,说“早看出他绝非庸碌之辈”。四周便又是一片啧啧赞叹声。
谈及过往,韩棋不免伤感,眼看又要落下泪来。李镜冷眼瞪视一圈,郑重道:“十日之期已到,下官须向圣人复命,还请韩公公拨冗带路。”韩棋急忙吸住眼泪来,正冠伸手说“侯爷请”。
两人一前一后出得门下省小院,韩棋抹泪低声道:“侯爷何必为我与人争辩,平白得罪长官、招人记恨。”李镜竟不回应。韩棋忐忑回头,却见李镜也红着眼,一脸愤懑。
韩棋知道公子心疼他、见不得他受委屈,不由得心酸感动,只恨不能扑进公子怀里,将诸般辛苦痛痛快快哭出来。
“我不敢想,你在这儿吃了多大苦。”李镜终于调匀气息,沉沉道,“此番若不能救你出去,棋儿,我便进来陪你。”
韩棋心口募地一震,进来陪我?如何进来陪我?公子究竟作何打算?他转眼盘算,该不会是想除掉李炎、取而代之?不对,老皇帝和左峻都死于非命,这世上应当只有李炎与他二人知道公子才是真皇孙;万中有一,即便公子知道了又能怎样?无凭无据,手中无一兵一卒,这话一旦说出口,便是诛灭九族的死罪,反倒给李炎光明正大杀他的借口,公子必不至于做这傻事。
该不会……韩棋震惊撇嘴,公子想净身入宫来陪他?!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他嘟囔着,摇头如拨浪鼓。
李镜不知他做此荒谬设想,只当他不愿自己为他冒险,便上前一步,牵住他手用力握紧:“棋儿,没能护你周全,是我亏欠你的,你不让我还,教我如何苟活于世?”
韩棋再忍不住,转身扑进他怀里,崩溃泣道:“公子救我,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公子带我走吧,我想回家!”
李镜双臂将他圈紧道:“好,好,棋儿别怕,信我,我都想好了……”
韩棋埋在他肩头闷声大哭了一场,却听耳畔李镜呼吸声越来越重,腰身也被他抓住揉捏。
想起上回与他缠绵后的遭遇,韩棋仍心有余悸,赶忙挣开他的怀抱,惊恐摇头:“不行,公子,不可以!”
李镜便深深呼吸,强令自己冷静下来,认真将他紫袍前襟褶皱抹平。
两人又一前一后往长生殿去,走到一处路口,李镜伸手拍拍他肩,示意他该转弯儿了。韩棋想起上回他稀里糊涂把两人带到不知哪里去的经历,一时忍俊不禁,咬着嘴唇破涕为笑。李镜见他泪珠儿挂在粉雕玉琢的脸上,笑得娇憨可爱,不觉倏然心动,便拉起他的手快速在手背上啄吻一下,又赶紧放开。
李炎正领着一班小阉人在长生殿投壶饮酒。旁人都不敢赢他,唯独袁五儿伸手在他肋间抓挠捣乱,令他失手总投不中,一连罚了十来杯。他气不过,便叫小阉人们将袁五儿按在桌上,扒了裤子以羽箭抽屁股,闹得大殿之上乌烟瘴气、好不荒唐。
李镜在殿外行礼等候召唤,韩棋进去通传。见此情景,韩棋不免来火,生怕公子以为他平时也同李炎弄这些下流把戏,便扬声斥道:“午膳用罢还不撤席?成何体统!圣人政事繁忙,哪容你们在此瞎耽误工夫!”又冲李炎行礼道:“禀圣人,御史台察院监察御史李镜进宫复命,于殿外听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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