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镜闻言大为震惊:“原先的人呢?”
“大人有所不知,当年的水患几乎把整个县城都冲垮了。好不容易水退了,瘟疫、虫灾又接踵而至,不到三年时间,县里人口减了一半不止,几乎家家新冢,户户办丧……”徐师爷一脸忧国忧民的神色,似要作一篇口头悼文。
李镜打断他道:“县衙就没有一个老人儿留下?”
徐师爷神色黯然:“只有仵作许昌一人。世人都不愿与仵作邻居,因此他家世代隐居在城北山中,地势高,自家又有耕地菜园,这才躲过灾患……”
刚才一直没应声的县尉赵平突然开口:“回明府。咱们现在是在议许昌自焚之事,为何又问二十年前的旧事?更何况,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许昌确是自焚,根本无案可立。依下官愚见,尽早让他入土为安,才是正事。”。
他一出声,李镜想起还有这位县尉,于是正色道:“赵公身为我县县尉,仵作是您治下人员,理当问您。许昌自焚之事,恐有内情,如您所说,此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不彻查,难掩百姓悠悠之口。明日之内,请将知晓二十年前许昌父亲身故一事的人员带上堂来,本县有话要问。”
赵平却不领命,反而拱手鞠躬道:“明府见谅,母亲大人年迈,近日身子不大好了,下官敢请几日侍亲假,望明府成全。”
李镜万想不到这小小县尉竟如此张狂,竟当堂与上官拿乔推诿,一时震怒失语,变了颜色。王寂回过神来,不愿闹得太难看,便向赵平使眼色道:“明府既已下令,劳烦赵公速办此事,隔日再回乡孝亲不迟。”
李镜起身拂袖而去,才走出不远,赵平就压低声音道:“出了这事,还嫌不够乱?又要翻旧案!年纪轻轻,好大的官威!”徐师爷捻须叹道:“人家是宗室贵胄,自然不比寻常。走吧走吧。”
李棋全看在眼里,趁人群散去之时,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回后堂与李镜汇合。两人一碰面,双双竞相叫出声来。
“二十年前!”
“来凤楼!”
第5章 棋儿你替我尝尝
赵平说走了嘴,透露出许昌的父亲是在“二十年前”出事;而李棋又从衙役处得知,事发地是江边的来凤楼。时间、地点都有了,何须倚仗赵平等人出力?
李镜换了身窃蓝的常服,两人回到堂下找那守门的衙役问来凤楼怎么走。衙役恭敬向李镜行礼道:“回明府,如今它叫望江楼。打县衙前大道一路往南,走到头,那座四层高的酒楼便是。”
李棋问道:“来凤楼为何改名望江楼?易主了?”
“何止易主,易地了。”衙役殷勤道,“明府可知我县二十年前曾遭水灾?我爹说,当时那水,大的呀,江都改道了。来凤楼原本在城中大街上,大水过后它就在江边了。后来掌柜的将被冲毁的楼宇依原样儿修起来,改名望江楼,又建了码头、船坞。如今过往商客汇聚,是个日进斗金的好买卖哩!”
这望江楼是得去一趟,可县令亲自查访案情,若只带一名家仆,倒显得治下无人似的。于是李镜点点头道:“随本县走一趟。你叫什么?”
“小的叫于哨儿,他叫常青。”这人整日杵在县衙门前,早耐不住烦,一听明府要带他办差,好不兴奋,仍不忘拉扯上与他同病相怜的守门小兄弟。
不大会儿工夫,四人走到江边,见一座飞檐画栋的楼宇矗立眼前,硕大的酒旗迎着江风呼呼作响,很是气派。
李棋手搭凉棚,正看得出神,忽听里面传来一个油滑的声音:“哎哟!李县令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来人是个四十来岁的矮胖子,长得白白净净,慈眉善目。李镜拱了拱手,那人又说道:“草民周水兴,是小店儿掌柜的。明府快快请进,快快请进!”说着将他们引到一个僻静的雅间。“明府宽坐,草民这就吩咐后厨为您上早茶!”周水兴晃着宽阔的脊背跑了出去。“有劳。”李镜对着他的背影客气了一句。
于哨儿站在李镜座侧,低头轻声道:“明府,小的刚才是不是忘说了,听我爹说,这姓周的不是来凤楼原主。原来的东家遭了水灾,家破人亡,姓周的白捡了个便宜。”
“哦?他原是做什么的?”
“这个……小的倒不记得。”
李棋接话:“等会儿他再来,直接问他。”
于哨儿咧嘴笑了:“怎么问?‘掌柜的,你当年是怎么捡了这么个大便宜的?’”
李镜偏头看他一眼,神情十分严肃,于哨儿尴尬吐了下舌头,收了笑容。
不多时,周水兴带两名小二,手托大盘送上八碟小菜、四色蒸点,恭恭敬敬为李镜点了一碗清香扑鼻的义兴紫笋。李镜谢了,手托茶碟轻轻摇头吹茶。
待周水兴一一介绍完这套茶点,李镜道:“周公费心了,本县已用过早饭。棋儿,你替我尝尝罢。”李棋五脏庙里正大作道场,一听这话能不高兴?谢了一声接过碗筷,站在桌边就吃开了。
李镜啜了口茶,放下茶碗正色道:“本县这次来,是想向周掌柜询问二十年前发生在来凤楼的一桩事故……”李镜刻意放缓语速,为的是观察周水兴表情的细微变化。
果然,听到“事故”二字,周水兴瞳孔一震,笑容虽未改变,眼神却飘了一下:“明府言重了,草民自当知无不言。”
“好。二十年前,时任本县仵作,姓许的,在来凤楼坠亡,周公可知晓此事?”李镜直盯着他问。
周水兴拱手道:“回明府,二十年前,草民是来凤楼跑堂的伙计。那日许焕师傅坠楼后,草民听见声响出得楼来,看到许师傅趴在地上,脑袋底下一滩血泊。许家小儿前来哭闹,草民跟着劝了几句,后来官家派人来,把我们都赶走了,还让我们即刻歇业闭户。第二天早上草民来铺上开门,地上血迹已被暴雨冲刷干净。后来的事,草民就不知了。”
李棋吞下一口甜香油糕,插嘴道:“那日下雨了?”
“是。从那日起,雨就没停过,五日之后就来了洪水。刚下雨的头两天,街坊们都说,许官人这辈子替人收尸,积了不少阴德,他出了事,老天爷都跟着哭。可是,后来……就没人顾得上议论他了……”
“周掌柜才积了不少阴德哩。县里能有几个像您这样,遭了洪灾反而发达了。”于哨儿憋不住非要揶揄他两句。
“哎哟!这话说的……”周水兴拍腿道,“那时秦掌柜一家在水患中罹难,来凤楼也被水冲毁,摇摇欲坠,草民自己回乡筹了一笔银钱,才勉强将这份产业保住……”
李镜对他如何“捡了便宜”并不在意,仍专心问许昌父亲的事:“你说老许师傅当日出事时,你就在店里?”
“是,当时草民在。”
“他从何处坠楼?可与人发生争执?”
“回明府,那日午后未时,食客渐稀,草民逮空儿在后厨胡乱应付几口午饭,听到一声巨响,才跑出来,并未看到出事前的情况。”周水兴说完,抽动嘴角呵呵陪笑。
李镜看出他并不坦荡,正要说几句重话吓唬他,李棋却先出声:“老许师傅那日与谁一同来的?总不会自个儿一人来酒楼开荤罢?”
周水兴愣了一下,又干笑一声,像才想起来似的,“哦”了一声道:“那倒不是。他们仵作有规矩,怕人嫌他们晦气,轻易不到外头吃饭。许师傅那天来……嗐,这事儿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其实……嗐,怪我!”
原来,许焕当日并不是来用饭的。周水兴哀伤诉道:“当年家翁被歹人杀伤身故,是老许师傅为他收殓残躯,才得以全身下葬,大恩大德,草民无以为报。出事前几日,老许师傅找到我,说他小儿将要满十六了,他不愿孩儿再干这行,想定个桌、请个朋友,托人为孩子谋个别的营生,又怕店里不愿接待仵作,先来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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