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三辆马车可并行的主道上人来人往,井然有序,虽比不上往日的上京那般繁荣热闹,摩肩接踵,却也依稀有了欣欣向荣之态。
之前此处打仗,齐人都往临安跑,可如今一看,不少齐人又回到上京安家落户,做起买卖来。
白雪神情复杂道:“瀛禾一打下上京,便广招门客,最先开的是慧业馆,前些日子东市也开了,虽比不上从前那样多人,但比起别的被鞑靼占去的地方不知要好上多少,齐人都往这里跑。洪如落败的消息传来后,瀛禾似是知道大人一定会跟着回来似的,把芳菲尽阁也交还了属下,说这处还是大人你的。”
季怀真久久不语,过了半晌,才意味不明道:“……他怎么就不是个暴君呢。”
燕迟双手紧握缰绳,举目四望,看着这依稀可展望繁华之态的街道茫然起来。
他眼中纠结痛苦神色一闪而过,却被季怀真尽收眼底。
季怀真道:“先回府看看陆拾遗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从前都是我坏他名声,如今还要被他往身上泼脏水,说我折磨他,就没这样的道理。”话音一落,已是拍马往前,上京曾是他的地盘,不需人带路,也找得到家门。
他从前铺张浪费,从不肯薄待自己,怎么奢侈怎么来,怎么劳民伤财怎么来,站在大街上一眼望去,哪个宅子最奢靡,最夸张,哪个就是“季宅”。
只见那季宅门口,一人身穿白衣,头戴玉冠,右边脸颊上一道消不掉的箭疤,怀里搂着一个六七岁的男童。二人凑在一起,拿着枯树枝捅蚂蚁窝,在他们身后,又站着几名士兵,穿甲戴盔,监视看守着他们二人。
还是那男童最先发现季怀真,抬头一看,惊喜得又忘记季怀真的叮嘱,喊道:“舅舅!”
张开双臂,正要朝季怀真跑去,却猛地被身后的男人一抱,只听他惊慌道:“小宝别走,外面危险。”
这人神情畏畏缩缩,小心谨慎,颇为神经质,正是昔日那风光霁月,谦谦君子陆拾遗。
可待他看清来人是季怀真以后,又突然撒了手。
季怀真立刻下马,一瘸一拐地冲着陆拾遗与阿全去了,守卫正要拦,一见身后紧跟而来的燕迟,才又退了回去。季怀真怒不可遏,先是将阿全护在自己身后,又将陆拾遗手腕一拉拽向自己,以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搞什么鬼。”
陆拾遗恐惧地摇了摇头。
对视之间,这向来不对付的兄弟俩突然有了不该有的默契。
燕迟随后跟来,从季怀真手中接过阿全抱着,那群侍卫冲他行礼,唤了声“燕迟殿下”。一听这名字,陆拾遗又是一怔,疑惑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朝燕迟扑去,抱住他的胳膊,怯生生道:“相公……”他看向季怀真,似为故意激怒他一般。
燕迟:“……”
阿全不高兴了,看向燕迟,问道:“为什么他同我舅都这样喊你,你为什么是这么多人的相公?”
燕迟叫苦不迭,心想这得问你舅舅。
季怀真随即更加火冒三丈,又将陆拾遗扯了过来,往里走去,那群侍卫紧跟在后,哪怕燕迟阻拦,也丝毫不给二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见季怀真冷着脸,燕迟便朝陆拾遗问道:“你可知自己是谁?”
陆拾遗忙不迭点头,试图扯过阿全。
阿全泪眼朦胧,朝着燕迟委屈道:“爹……”
“我是陆拾遗,陆铮之子,两年前去敕勒川议和,同你成了亲。”他又看了眼阿全,痴痴笑道:“这是我的的幺儿。我起初不信,现在看来就是真的,不然我的儿子怎会喊你做爹?”
燕迟神情一僵,往那气场骤降的罪魁祸首身上看了眼。
季大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脸色黑如锅底,就在这时,陆拾遗似是感受到了什么危险一般,将阿全一抱就往房里跑。
阿全在他怀里猛地大哭起来。
他一哭,燕迟就顾不得多想,不管此人真疯假疯,也得把阿全先夺回来再说,慌忙和季怀真一起追上,将阿全一把抱过,本以为按照一个疯子的执着,无论如何也要撕扯一番,谁知陆拾遗见燕迟一来,忙松了手,阿全抱着燕迟胳膊,小声告状:“爹,他刚才掐我,掐得我好痛。”
燕迟回头一看, 季怀真这个瘸子和陆拾遗这个傻子扭打在一处,前者不知突然发什么疯,该躲开却不躲,后者见儿子被抢走了,忙蹦着去咬季怀真的耳朵。
燕迟一惊,又将阿全放在地上去拉架。
三人纠缠在一起,一片混乱中,陆拾遗猛地抱紧季怀真,在他耳边道:“保太子,囚瀛禾。”
神情清明,语调冷硬,哪里有先前半分疯傻的样子?
这几乎是咬着牙根说出的六个字也被燕迟听去,二人心中皆是一惊,表面却不动声色,交换了个眼神。就在此时,一声音横插进来,不怒自威道:“——陆拾遗。”
一人背光,负手站在门外。
季怀真回头一看,正是燕迟的大哥——瀛禾。
他突然想起两年前在敕勒川见到瀛禾的第一面,这人光着上身趴在塌上,让人往他背后纹狼头,看向自己的眼神充满威压与攻击性,那感觉就似行走在漆黑郊野,被一头饥肠辘辘的狼给盯上。
两年不见,瀛禾威压不减,甚至更甚,已隐隐有了帝王之姿。
燕迟的眼神登时变了。他松了手,浑身紧绷起来,缓缓回头看去,那紧握的双拳随时会恪尽职守地行使着主人的意志,一拳狠揍在瀛禾脸上,他的眼前又浮现那射向父亲的一箭。
然而燕迟忍住了。
瀛禾视若无睹,又朝陆拾遗沉声道:“过来。”
陆拾遗喉结滚了滚,一副痴痴傻傻神态,乖顺地走了过去。
瀛禾这才满意一笑,对着燕迟笑道:“回来了?你此战立了大功,大哥设了接风宴为你洗尘。”他又似突然发现季怀真般,对着他点了点头:“季大人也跟着回来了?很好。”
他对苏合之死闭口不谈,对越过金水追来的鞑军闭口不谈,对派人截来阿全一事更加闭口不谈,反倒若无其事泰然自若,说晚上就在此处为燕迟接风洗尘,还嘱咐季怀真,把从临安一路跟着来到此处的大齐群臣也请至此处。
季怀真一回来,陆拾遗再不吵着阿全是他儿子,低眉顺眼地随瀛禾离去。
阿全怯生生躲在燕迟身后,见瀛禾带着陆拾遗离开,才扭着出来,将季怀真的腿一抱,撒娇道:“舅,我好想你。”
季怀真立刻蹲下,问道:“那个大高个可欺负你,可盘问你了?”
阿全茫然道:“哪个大高个?”
季怀真一指燕迟:“跟你爹穿得差不多的那个。”
阿全摇了摇头:“并没有,他,他问我叫什么,我按照你说的,告诉他我叫季晚。他说很好,还摸了摸我的头,问我愿意当谁的儿子,我说我是舅舅的儿子,他又说,很好。他还说,我以后姓陆、姓季、姓拓跋都可以,唯独不能姓李,舅,什么意思?我为什么不能姓李?”
听罢,燕迟与季怀真面色同时沉下,对视一眼,都有些摸不准瀛禾的意思。
燕迟道:“阿全应暂时是安全的,听我大哥的意思,似乎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大齐太子还活着。”
阿全又道:“舅,我爹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到底姓什么。”
季怀真哄道:“你想姓什么就姓什么,挑个字儿好写的。”
燕迟抱起阿全,将季怀真安顿下来,夜晚一到,携季怀真与大齐旧臣前去赴宴,让白雪看着阿全。
瀛禾不止允许陆拾遗出席,还带着陆铮前来,让他坐在自己右手边,此位之重要,简直在明晃晃告诉众人,一旦他登基,丞相之位必定是陆铮的。
然而远在临安,还有个李峁虎视眈眈,以复国名号自立为王,大齐群臣看不清前方局势,不敢轻易发言表态,只胆战心惊地与瀛禾虚与委蛇。
正要挨着季怀真入座之际,燕迟突然发觉大齐群臣皆是面色怪异、神情微妙地盯着他,诡谲目光又在季怀真与陆拾遗身上流连忘返,这才想起——在外人眼中,季怀真与陆拾遗是死敌,而他拓跋燕迟与陆拾遗才是在明面上成了亲的关系,应当与陆拾遗一起,和季怀真势同水火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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