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凛州淡淡道,“今日陈老将军忌日,朕只露了一面便离开了陈家,借这出宫的机会顺便来看看你。”
温姝不过一过河卒子,何德何能得陛下费劲周折来看他?
这酒楼明面只有门口不出十名近卫,暗中观察异动伏杀者不知几何,繁盛表象背后处处危机四伏。
温姝回道,“陛下即便只是露一面,对陈家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殊荣了。”
祁凛州笑了,“你倒是会说话。”
他曾经想过倚靠陛下,然而陛下清楚明白地告诉他,东宫不是他能动的人。
他曾感激过陛下给他一个前程,后来在隆庆的口中得知曾经的祁五比传闻更加面目可憎的过去,又如何敢奢望手刃亲兄弟的陛下能对他容有半分真心?
不过是尔虞我诈之下的重重利用罢了。
皇帝许他官身,若不能报仇,要这官身有何用?那日从宫中出来得知报仇无望后心涸如死,谁知还有后来的峰回路转?
耳中却听祁凛州又道,“公主府可有异动?”
该来的总会来,温姝闭了闭眼睛,尽量使自己看起来神色如常。“前几日殿下见过两位蜀中王世子,似乎是叙了些旧,到底谈了什么温姝不知。”他这话半真半假,最难分辨。
祁凛州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作纠结,而是继续问道,“可有提到过一些旧事?”
温姝心脏猛地沉下来。
所谓旧事一一
他抬眸看了眼皇帝,见皇帝神色波澜不惊,小心翼翼道,“殿下对曾经只字不提,只知对隆庆王的遗物颇为珍重。”
祁凛州当年屠杀皇子虽在民间有所流言然而并无实证,这些散播流言的人后来都死了,民间渐将传言当做宫闱野史,毒害生父篡改遗诏等颠覆朝纲的所行所为更是鲜为人知。时日长久满朝都是皇帝亲手提携之人,又有谁敢再替先太子等引起今上不快。将来留在史书上的不过是祁凛州党羽所谓“先帝病重留诏传位于五皇子,先太子愤而自尽,三皇子病死,隆庆王与蜀中王遭遇劫匪一死一疯”的遮羞布罢了,任谁敢相信几位皇子在一年之内接连出事不过是巧合?
陛下宠爱隆庆所扮演的隆裕必然也是出自一些歉愧之心,因一母同胞,即便隆裕猜测到了一些真相也没有办法与他和德亲王彻底决裂。诸事已成大局,若隆裕安安稳稳祁凛州不介意继续偏宠他这个皇妹。
既然将自己费尽心思安插进了公主府中,便是认为晋国的长公主不安分了。
陛下应当不知道隆庆与隆裕这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但或许得了风声,对公主府谋逆一事已有警觉,但究竟知情到何种地步温姝并不清楚。这个男人位高权重,所经阴谋阳谋不知凡几,云淡风轻的外表下是一颗决断的杀心,没有人能落在他手中还讨到好处。
温姝心念电转,在床榻上伏跪不敢多言。
祁凛州手落在了温姝柔软的脖颈上,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少年两排惊翅般的睫羽和漆黑的瞳孔。
于是五指收缩起来。
“乖孩子,朕再给你一个机会。你今日所言若是有半句假话,扬州的桑家满门即刻人头落地。”
第一百一十章
温姝脖颈微缩,每一根汗毛都在皇帝布满薄茧的掌心下战栗。
温姝抬起头在皇帝黑沉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雪白的面颊和卑微的身形。
皇帝的背后是画着梅花的屏风,屏风后似乎有一道漆黑的影子。
白色的拂尘在屏风的边沿露出一角,温姝心中骇然。
陛下出宫必带大监昌巳,今日却刻意让昌巳避开自己这是为何?
陛下言语间似乎知道公主府意欲何为,陛下又是如何知道的?
昌巳!
温姝终于明白过来。
昌巳是隆庆的人,但或许前不久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反水,将公主府所谋悉数告知陛下,这才有了陛下让自己去公主府做耳目这一出,如果昌巳反水,隆庆未必能等到陛下命陨,反而会引火烧身。
陛下若已经知道公主府所谋,温姝再瞒下去只会白白连累桑家。
所幸昌巳还不知道隆裕实为隆庆,陛下也不知道他的皇妹实为皇弟,一切还不到死路。
温姝心念电转,小心翼翼趴伏在皇帝的膝头,漆黑的发丝垂落下来,有几缕落在了皇帝的手心被轻轻把玩。
少年的声音带着颤抖的惧意,“温姝当真对公主府中的事一概不知,只是后来遇到蜀中王的两位世子听其言行似有反心,,想着等有了证据再呈给陛下,故而方才思虑再三并没有提起此事,还请陛下恕罪。”
祁凛州爱极了温姝在他身边卑微的模样。
就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小兽,只能跪守在他的膝头取暖。兹事体大温姝空口无凭不敢随意污蔑。
“若有一日公主府伏诛一一”祁凛州笑了,“你要什么朕给你什么。”
温姝乖觉地用脸颊在皇帝的宽袖间蹭了蹭,“跟着陛下,温姝什么都不在乎。”
皇帝的宽袖覆盖下来,笼盖住了温姝的半张脸,温姝被皇帝从膝处揽在了怀中。
内里响起的声音,立在屏风后低垂睫毛的昌巳什么都看不到。
大监手中的拂尘微微浮动,仿佛能在这一片旖旎中掀起滔天血浪。
第一百一十一章
祁凛州是个冰冷的人,连他的怀抱都像一堵冰冷的墙。
温姝就要冻毙于风雪中的时候,皇帝噙住一口酒顺着温姝的唇舌渡过去,祁凛州在他的耳边轻声道,“这是一种名为断肠的毒,每三月发作一次,解药在宫中。上一个不听话的人已经肠穿肚烂而死。”
怀中的少年全身猛烈一颤,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笑了起来“陛下若是想见温姝,又何须想这么血腥的法子?”
祁凛州仔细瞧着怀中少年漆黑的眼珠子,温柔地抚了抚他的发,“乖孩子,时辰不早了,你该在隆裕回府之前回去了。”
温姝离开的时候天色已晚。
酒楼雅舍两侧的乐声随着夜色将至越发生动起来。
少年轻薄的衣衫被大红的灯笼映作浓酒一般的血红,纸醉金迷的巷弄中有出来揽客的妓女,也有衣冠整齐的嫖客,白日的风雅被黑夜的靡荡翻覆,有女人伸出白嫩的手牵住了少年的衣角,软着嗓音道,“小公子这是要往哪里去?”却被少年艳红的唇角与不整的衣冠惊到,美目中流淌出同情的意味。
原来都是风月场的人。
温姝从一个妓子的眼神中看到了怜悯。
他仿佛被那怜悯的神情刺穿,猛地推开了妓女。
他和一个风月场的女人有了共情。
带着刺的少年神情惊惶,踉踉跄跄地逃开,只余下了一盏又一盏的大红灯笼。
祁凛州在窗前看着高高挂起的红色灯笼,仿佛那红色的灯笼里装着他的江山。
昌巳跟在身后,看着那少年的影子像一缕游荡的轻烟消失在了视线中。
“陛下,该回宫了。”
祁凛州却转而问道,“昌巳,当初你给朕下毒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今日?”
昌巳抬起了一双波澜不惊的眼,“回陛下,奴才只是一个奴才,这龙椅上无论换了谁做主人都会尽心尽力地伺候。”
祁凛州竟面无恼怒之色,淡淡道,“你看着朕长大,朕十分信赖你。“
昌巳叹息,“本来朝廷斗争与奴才实在没什么关系,只是老奴的母亲被长公主殿下捏在手心,迫于无奈才如此行事,后来老奴无意得知母亲身死,而公主府中将此事瞒的密不透风,暗中抛尸山林。思索良久决定在陛下面前坦白,留一条性命将功折罪。“
祁凛州挑眉,“你是如何得知自己母亲不治身亡?”
昌巳摇头,“公主府的人将老母亲的尸体扔在了山林中,那守山人恰与奴才同乡,见到母亲的尸体后通知了奴才,奴才赶过去悄悄找了仵作验尸,死了已经有一个月了。陛下放心,您身中的毒一则量小,二则服用时间还不够,若是日后好生调养当无大碍,昌巳行事总是为自己留着条后路的。”
祁凛州眼中映着阁楼下喧嚣的红色灯笼,“昌巳,你是个聪明人,与聪明人对弈乃一大乐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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