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94)
不承想他竟来得这么快。
青壮打开围栏,将刘荣一行请进畜场。赵嘉吩咐季豹去靶场处找魏同, 让其尽速赶往军营, 告知魏悦此处消息。
刘荣此行本为农事,乍见不同于别处的畜场,仍不免感到好奇。
两人见礼之后,赵嘉在前引路, 提出既然来了, 无妨到畜场内走一走。刘荣没有拒绝,一路走过来,最让他好奇的,还是挤在圈中的黄羊。
雁门郡也有黄羊,只是数量不及云中。
最重要的是,那里的黄羊群都会远远避开边民, 稍有不对跳起来就跑, 压根不会主动靠近。遑论跳进羊圈, 和豢养的牲畜挤在一起。
“赵郎君可否为荣解惑?”
听对方询问, 赵嘉的表情略显复杂。
这事当真是一言难尽。
黄羊中的大部分是一路跟着赵嘉从草原来到畜场, 每日从畜场获取草料, 还会挤进羊圈取暖,借围栏躲避捕食者。
但这不意味着羊群的警惕性减弱。
时至今日,羊群依旧只肯让孩童接近。遇到他人走近,立刻撒开蹄子就跑。待到来人转身,又会哒哒地跑回来,一跃跳进围栏,继续和畜场里的羊群挤在一起。
不久之前,卫青兴奋地告诉赵嘉,跳进围栏的黄羊多出七八头,明显都是新来的。赵嘉亲自到羊圈前数过,发现新来的都是母羊,各个身体滚圆,明显都怀着小羊。
看到这幅情形,赵嘉不得不开始思索,或许他不是没有穿越光环,只是亮错了地方?
遇到刘荣问起,赵嘉将羊群到来的经过解释一番,并且表示,黄羊虽然在畜场获取食物和保护,但严格意义上仍属于野兽。羊群何时来何时走,都不是畜场里的人能够决定。
“无人猎杀?”刘荣问道。
“有。”赵嘉颔首。
之所以允许黄羊群来去自如,除了不吝啬那点草料,主要就是为边民增添一份生计。不过黄羊群在畜场中获取草料,有人想要猎杀,依旧会问过赵嘉,猎得后还会送来一条羊腿或整张羊皮,当是对赵嘉的感谢。
除此之外,也有行事不地道只想占便宜的,将这里当成自家猎场,猎杀黄羊仍不满足,竟然还打起圈中牛羊的主意。
发现巡逻的青壮被重伤,圈中牛羊丢失,熊伯带人设下埋伏,静候数日,将偷盗者抓个正着。经审问发现,这竟是一伙来自临郡的群盗!
他们不只猎杀黄羊,偷窃畜场里的牛羊,更挖开残雪,捕捉藏在地洞里的旱獭。
得知这些旱獭都会当做肉食出售,赵嘉登时头皮发麻,不由得一阵后怕。怒发冲冠,当场抄起鞭子,将这伙贼人抽得鬼哭狼嚎。
一顿鞭子之后,贼人全部被吊起来,挂在木杆上吹风。敢叫就继续抽,敢骂就抽得更厉害。直到全都闭嘴,再不敢出声为止。
让人没想到的是,为这伙贼人引路,将他们带入沙陵县的竟是阿陶的兄长!
此人负责把风,见事不妙,趁贼人被抓捕时偷偷溜走,身上没有财物,跑不出沙陵县,只能设法藏进家中。不想家人都对他失望透顶,根本不许他进门。
青年正哀求时,有青壮进入村寨,提及畜场捉拿到一伙贼人,正在搜寻漏网之鱼。
见长子脸色不对,阿陶的父母心头一沉,合力拿住想跑的儿子,就要去询问青壮。不想他身上藏有利器,划伤云父,一刀扎向云母脖颈。非是云母躲闪及时,怕会当场毙命。
左右邻居听到动静,进院中见到这一幕,当即一拥而上,将行凶的青年按倒在地,五花大绑。
联系青壮所言,众人哪还不明白因由。看向云家长子,都是满眼鄙夷。再看云父云母,却是止不住的同情。
云家上上都是良善之人,当初阿陶在畜场里吃过几顿饭,其父都要送来野物,足见其心地。
怎奈家门不幸,出了这个无赖子。
按照赵嘉的意思,只设法捉拿贼人,非到万不得已,不要道出云家长子之名,至少要为云家留下脸面。万万没想到,云家长子跑回家中,更做出伤亲之事。按照汉时律条,有乡老为证,打死无罪!
确认长子所行之事,云家夫妇羞惭得无地自容。云父抄起长棍,就要将他当场打死。云母拦住丈夫,言长子究竟带来几伙贼人,又向多少人散布消息,现下都未可知,还是将人交给赵嘉,将其所行全部问明。
“请告知赵郎君,此子已被逐出家门,同云家再无干系!”
事发之后,阿陶变得异常沉默,多日不见笑容。每次路过云家长子被捆绑的木桩,都会停下脚步,抓紧身上的弋弓。可不等他动手,每次都会被卫青拽走。
“不值得。”
三个字砸进心里,阿陶眼圈通红,突然被从身后抱起,抬头见是赵嘉,抽噎两声,双手抱住对方的脖子,放声大哭。最后哭累了,竟在赵嘉肩头睡了过去。
哭过一场,阿陶终于恢复精神。只是苦闷多日,小脸瘦了一圈,让人看着就心疼。
刘荣来访时,这伙贼人仍在木杆上挂着。
亏得近日未落大雪,如若不然,一个个都得冻成冰块。
依边郡的风气,就算他们能活着走出畜场,也未必能活着离开沙陵县。赵嘉不动手,村人和附近的猎户也不会容许他们离开。
之所以还留着他们,不是赵嘉心软,而是用来震慑宵小,不要将与人为善当做软弱,动鬼祟心思之前,最好仔细打听一下,赵氏子究竟是什么样的行事作风,一旦落到他手里,最终会落得什么下场。
见到挂在木杆上的贼人,刘荣脚步微顿,看一眼随行的骑僮,询问赵嘉因由。他对赵嘉印象极好,不认为他会无故行恶事。为免宫中产生误会,还是问一问为好。
赵嘉微微一笑,将事情简单说明,指着眼眶青紫,不断哆嗦的云家长子道:“此人为贼盗引路,事发后躲进村寨,刺伤父母。”
“刺伤父母?”刘荣神情骤变,随行骑僮也是面露厌恶。
“事已报官寺,这些贼人皆会罚为城旦。不日将有少吏前来,将其押往边界烽燧台。”
魏尚决定在胡市建造要塞,雪融后开工。工程量不小,郡内的城旦不够用,正派人四处搜捕匪盗野人。若非云中骑不留俘虏,魏尚都想让魏悦抓匈奴来做苦役。
不过这事也只能想想。
不提匈奴压根不怕抽鞭子,绑着绳子都想跑,万一混进几个探子,难免会埋下祸患。
赵嘉抓到的这伙贼人,除云家长子和两个无赖,其余都是野人。
野人无家可归,衣食无着,该是瘦骨嶙峋。现实却是,这些人各个吃得膘肥体壮,比寻常边民都显得建康。伤人偷盗的手法极其老练,言其之前没行恶事,有脑子就不会相信。
问出的口供也证实这点。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比想象中更为恶毒,不只偷盗更会杀人,甚至还放火焚烧过一个里聚。被官寺通缉,才不得不四处流窜,就此沦为野人。
听完赵嘉的讲述,刘荣满面铁青,骑僮皆义愤填膺,恨不能当场拔刀将人斩杀。
观察几人表现,赵嘉心中隐约有了猜测,不好诉之于口,只能暂时压下,提醒自己接下来需得更加谨慎,更在背后摆摆手,对虎伯和熊伯做出示意。
撇开木杆上的贼人,赵嘉带刘荣去了牛栏。
圈内被横栏隔开,母牛带着牛犊占据了最宽敞的区域,健壮的公牛和等待穿鼻环的小牛各踞一处。彼此之间存在间隔,饶是暴脾气的公牛,也威胁不到牛犊和半大的小牛。
真有力壮的冲开横栏,不提青壮,愤怒的母牛就会让它们好看。
很不巧,赵嘉带刘荣参观牛栏时,正遇见两头公牛发飙,前蹄刨地,铁犁般的牛角相抵,打得不可开交。
赵破奴放下绳子,顺手把卫青几个扛到安全距离,小孩抗-议也是无用。这些公牛一头比一头健壮,要是躲闪不及,被牛角刮一下,当场就会血流不之止。
“阿谷,快去找熊伯!”
眼见又有三头公牛卷入战斗,赵破奴知晓事情不好,刚让阿谷去叫人,就见到赵嘉从不远处走来。
“郎君,牛正打架,不要靠近!”
赵嘉立刻停住脚步,顺便把刘荣也拉住。这些牛不发飙且罢,一旦发飙,后世所谓的斗牛都能被比成小白兔。
刘荣半点没被惊到,反而看得兴致勃勃。
“江陵城也有耕牛,然与此处相比,体型甚小,力也不壮。”
见到刘荣的表现,赵嘉很有些无语。
该说时代的锅吗?
哪怕是性情温和的刘荣,景帝眼中的守成之君,血液中同样不缺乏-暴-力因子。
如此来看,无论横向还是纵向对比,汉朝能将匈奴铲飞在地,摩擦摩擦再摩擦,真心不是没有理由。
当然,汉朝也不是没打过败仗。
只是对根基雄厚的汉军来说,一场失败不算什么,再来第二场,直至揍得对手哑火,跪在地上唱征服才算完。唱完觉得不好听,那就接着再揍。
历史上,汉朝东西南北的邻居,乃至邻居的邻居,都受到过类似待遇。
不服?
不服就揍你,揍到你服为止。不小心揍死了,装没事的掏掏耳朵,双手一摊,表示这么不禁揍,自己也很无奈。
然而,比起汉军的霸道,汉武时期的经济着实有点菜。
不能说管经济的人没头脑,只能说时代有所局限。只要方法得当,即使是穷兵黩武,也未必不能在打下地盘的同时充实国库。
如果汉武朝的经济能随着疆域一同增长,历史会变成什么样子?
九成真会上天。
赵嘉有不少想法,奈何条件所限,想法再好也无法实行。想要大踏步向前,势必要先小步登高。战功是他晋升的台阶,也是他实现抱负的根基。
牛栏里,公牛越打越起劲,不等青壮动手,已经撞断数条横栏,随时可能威胁到横杆后的牛犊。
“取套马索来!”赵嘉当机立断,大声道,“先试着把公牛分开,实在分不开就当场宰杀!”
今日畜场有贵客,宰牛权当款待。
青壮们动作迅速,套马索在手,只等赵嘉一声令下。
结果不等众人动手,母牛群先被激怒,将牛犊挡在身后,十几头最为壮硕的母牛牛角向外,对着公牛就冲了过去。
凡是靠近横栏附近,不管是否参与战斗,一概顶飞。
公牛体型占优,母牛数量更多。
一方正在缠斗,之前已经损耗不少力气,战斗力开始下降;一方却是被激怒,彻底陷入狂暴,战斗力随着怒气值飙升。
其结果就是,公牛一头接一头被顶飞,有的径直飞出五六米,硬实的牛皮被豁开,流出暗红色的血。
母牛还想继续前冲,青壮匆忙行动,用绳索套住带头的母牛,控制住牛群的行动,随后用草料和豆饼引开牛群的注意力,趁机将半死不活的公牛拖出来,以最快的速度修补横栏。
公牛伤势不轻,好在大多不会致命。
赵嘉挑出其中一头,交代青壮宰杀,取最好的部分烹制。
“这边请。”
离开牛栏,赵嘉又将刘荣引往鸡舍。
看到鸡舍中的野鸭,刘荣面带疑惑,这也是自己跑来的?
赵嘉笑着解释:“先前在溪边寻得野鸭蛋,未想真能孵出来。”
鸡舍之后,一行人又去看了骆驼栏和马厩。
骆驼各个长睫毛大眼睛,样子很是温驯。任谁都想不到,就在三日之前,它们差点把几只跑错地方的狐狸踩成肉饼。
马厩中铺着干草,几头小马驹正欢快地奔跑。一头浑身雪白,额前有一片黑斑的马驹最为壮实,肩高就比同伴高出不少。
“都是良驹。”刘荣感叹一声。
赵嘉站在马厩前,看一眼天色,不由得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