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8)
赵嘉应诺上前,从头看到尾,道:“回使君,无有遗漏。”
“善。”魏尚合上竹简,先用布绳捆住,再于绳结处放入检木,以粘土封缄,最后放入布袋,将袋口扎紧。
随后又取出两片木牍,执笔写明方法出处,并言明此法乃赵嘉所献。墨迹干后,将两片木牍合拢,同样以粘土封缄。
看到这一切,赵嘉瞪大双眼,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的心思自然瞒不过魏尚。
魏太守将竹简和木牍放到一起,道:“我乃云中太守,为汉守疆数十载,岂会贪尔之功?然此事关乎民生,当遣人亲自查验,确认无误,方可将书简送入长安。”
赵嘉张张嘴,声音却哽在喉咙里,始终无法出口。
“至于张通小人,无需放在心上。”
张通身为县令,魏尚直呼其名,更斥其为小人,足见对其何等厌恶。
魏尚坐镇边陲数十年,治下县令有什么背景,自然是一清二楚。张通老实还罢,刚上任就行此恶事,纵然是灌夫也保不得他!
“传三公子来此。”
健仆领命而去,不多时,一道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一身蓝色的曲裾深衣,腰束绅带,济济彬彬,温文尔雅。
实在难以想象,就是眼前这位贵公子,几乎将云中郡的狼群杀到绝迹,甚至还准备策马进入草原,就为猎一张白狼皮。
进到室内,魏悦先问候魏尚,随后向赵嘉颔首。
魏尚并不赘言,很快将事情说明。
“此事交予你。”
魏悦先是应诺,随后又道:“阿翁,可是生死不论?”
魏悦是魏尚从子,又在后者身边长大,同亲子无异,称阿翁更显亲近。如果口称世父,难保不会被魏太守一竹简砸到头上。
“不论。”
“诺!”
听到这番对话,赵嘉的心瞬间安稳。
所谓的“生死不论”,可以直接引申为另一个含义:张通死定了。
☆、第九章
魏尚有政务尚待处理,赵嘉同魏悦一起退出正室。
两人立在廊下,魏悦笑容温和,道:“阿多随我来。”
赵嘉应诺,和魏悦来到位于太守府东侧的一间书房。房间呈方形布局,除了矮几、蒲团以及几盏戳灯,并无其他摆设。
最吸引人眼球的,是靠墙摆放的三面书架,以及架上摞满的竹简木牍。此外,还有几只木箱放在书架旁,里面是前朝传下的古书典籍,最早可追溯至春秋时期。
对于这间书房,赵嘉并不陌生。做吉祥物期间,他有大半时间是在这里度过。
进到房间后,魏悦径直来到右侧书架,从第三层取下一册竹简,翻开之后递给赵嘉。
赵嘉低头看去,上面赫然写着:兵甲、铁器、铜钱出边,死罪。重者诛族。
“张通有大夫爵,寻常罪名都可以交钱抵罪。唯独牵涉到匈奴,容不得他有脱身的机会。他欲给阿多强扣罪名,岂不知自家性命早危如累卵。”魏悦道。
赵嘉愣了一下。
他知道魏悦不会无的放矢,难道这位张县令真在同草原做生意?
“非是他本人,是其背后家族。”魏悦笑道,“然同其本人亦无区别。”
张通是由灌夫举荐入朝,却到魏尚治下为官,早在他赴任之前,家族背景就被查得一清二楚。
张氏家族背靠灌夫,家族土地超过千顷,文帝时输粟入官,得爵免役,积攒的身家超过万金。这也促使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私底下和商贾定契,出塞同草原做起生意。
张通到边郡为官,未尝没有为这些商贾提供保护的意思。可惜的是,朝廷任命下达,他被派往云中郡,直接落在了魏尚的眼皮子底下。
“张家和草原的生意,马匹和肥羊占了大部分,交易多以绢绸抵价。”魏悦又取出一册竹简,递给赵嘉,“但也有情报表明,他们以铜钱换牛羊,而且数量不小。”
赵嘉看不上荚钱,压根不收,草原上却是来者不拒。
在西汉时期,铁器是汉家专利。匈奴使用的兵器,除了从边郡劫掠的铁器,大多还是青铜器,甚至还有一部分骨器。
朝廷严禁向匈奴和诸胡市铁,不许向草原输出铜钱,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提防匈奴改制兵器。向匈奴输入绢帛绸缎,朝廷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胆敢向草原输出铜钱,无异就是资敌!
证据确凿,灌夫别说捞人,连他自己都必须设法摆脱干系,以免牵连其中。
魏尚不欲打草惊蛇,本想暂时留着张通,借张氏这条线索查清铜钱和铁器流入草原哪个部落。偏偏张通自己作死,这就怪不得旁人。再者说,事情已经有了眉目,张氏诛族,灌夫不想担上干系,大可以抓捕那些不法商贾,事情照样可以查清。
“输铜钱入匈奴,理当斩首诛族。”
魏悦合上竹简,温和的笑容竟带上几分明艳。
“诛族?”赵嘉神情微愣。
“阿多,此事容不得心软。需知除恶务尽,方为处事之道。”魏悦叹息一声,如幼时一般拍了拍赵嘉的头。
明白魏悦所言在理,更是在教他,赵嘉收敛心神,正色道:“嘉谢三公子。”
“阿多不该同我生分。”这是魏悦第二次说类似的话。
赵嘉表情不变,依旧是正身行礼。
他献上圈养牛羊和驯牛之法,本意是换取魏太守庇护。事情的发展却和预想中不同。如此一来,对方提供庇护,更要将张通打落泥地,就是不折不扣的人情。
对魏尚来说,此事不过是举手之劳。张通之于他,和赵嘉之于前者并无太大区别。赵嘉却不能因此就忽略这份恩义。
等赵嘉直起身,魏悦又拍了一下他的头,笑道:“这份执拗倒是同幼时一般无二。”
赵嘉咧咧嘴,没在这件事上提出异议。
他的性子自己知道,说执拗……的确是有点。
“三公子无其他吩咐,嘉当告辞。”
魏悦没有留他,只说尚有事需要安排,明日午前必至沙陵县。
“我知阿多换粮是为乡人,既如此,张通之事当告知乡里。”
赵嘉颔首。
“如有贼人先至,无需隐忍。”
翻译过来就是,如果张通派人前来,不用客气,统统宰掉。甭管宰的是谁,哪怕是张通本人,有他在,绝不用担心惹上麻烦。
看着魏悦的笑容,赵嘉百分百肯定,张通死定了,没有半点逃脱的可能。
离开太守府,赵嘉看一眼天色,牵马赶往军市。
进到市中,发现比上次开市还要热闹,人群熙熙攘攘,接踵摩肩。大致估算一下,往来的商人至少多出一倍。尤其是出售牲畜的街尾,更是人挤人,近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健仆赶来的牛羊早已经售罄,买到犍牛和肥羊的商人都是眉开眼笑,盘算着这批牛羊转手后能赚到多少。哪怕成本比预期中高出两成,只要将货物平安运至长安,不在途中出现岔子,依旧能大赚特赚。
慢了一步的商人眼睁睁看着牛羊被牵走,无不捶胸顿足,后悔不迭。尤其是看到牵出来的牛无不身形健壮,羊也是膘肥体壮,更是懊恼不已。
不过是几车粟,自己干嘛要犹豫?
这下好了,别人吃肉,自己连汤都喝不到!
“一步,就慢了一步!”
可惜后悔也没办法。
这批犍牛和肥羊全部市完,赵嘉短时间不会再来军市。畜场还有少量牛羊,都是经过熊伯挑选的种牛和种羊,在下批牛羊出栏之前不可能继续市出。
商人们再是眼热,没赶上就是没赶上,磨破嘴皮子,健仆也不可能给他们变出牛羊。
没有生意可做,商人们只能不甘散去,往他处去买牲畜。
等到人散得差不多了,赵嘉才牵马上前,看着牛羊换来的粟米和大豆,不由得眉开眼笑,心情大好。
“先去交税。”大致估算一下交易来的粮食,赵嘉决定先把租税交清,尽快返回县中。
有魏太守帮忙,张通难逃一死,但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做。谁知道这位新县令是不是会突发奇想,再出些幺蛾子。
无论如何,总是小心无大错。对事业刚刚起步的赵嘉来说,损失自然是越小越好。
听到赵嘉的吩咐,健仆立即套好大车。
有前车之鉴,他们特地带足驮马,还从市中租借数辆大车和不少马匹,更雇了七八个汉子,准备将粮运回县中。
赵嘉裹紧短袄,牵着骏马走在队伍最前。他可不是张次公那个二货,绝不会在军市中驰马,以至被人扫落马背,直接架出市中。
离开云中城,队伍一路前行。
车上载有大袋粮食,车轮压过路上的残雪,留下数道清晰的辙痕。突然遇到雪坑,赶车汉子没有防备,猛然间陷入半个车轮。
车队不得不暂时停住,汉子们费了一番力气,鞭子挥得噼啪作响,合力在车后推动,总算是将大车拉了出来。
由于速度无法加快,行进足有半日,沙陵县才遥遥在望。好在此处距离云中城也算不上太远,并无盗匪出没,狼群也被魏悦杀得不见踪影,路上还算是太平。
距离沙陵县越来越近,突然有一骑飞驰而来。距离大概二十步,马上的汉子猛地一拉缰绳,利落翻身下马。
“郎君,虎伯令仆来迎您。”
“虎伯?”
“有歹人破坏田封,被熊伯当场拿下。其已供出罪行,并愿指认同伙,如今被带入村寨,关押在家中。虎伯令仆上禀郎君,这些歹人多为沙陵县人,并有数人出自乡中。”
沙陵县人?
出身乡中?
赵嘉攥紧缰绳,心一点点向下沉,表情一片冷凝。
“季豹。”赵嘉唤道。
“仆在。”车队中走出一名健仆。
“去请三老,啬夫和游徼,言乡中出贼,犯刑律。”
季豹领命,打马飞驰而去。
汉朝沿袭秦朝的郡县制,县之下为乡,乡中有三老、啬夫和游徼。三老掌教化,督促乡民种田;啬夫负责听取诉讼,收赋税;游徼负责抓捕贼盗。要处置贼人,这几位到场很有必要。借此机会也能看看,这几位之中,是否有人同县令有所勾结。
想到魏悦之前所言,赵嘉再无半分犹豫。
“季熊。”
“仆在。”
“护送粮车慢行,我先往家中。”
“诺!”
布置妥当之后,赵嘉策马扬鞭,飞驰赶往家中。
张通官印在手,可以肆无忌惮给他泼污水、扣罪名。之前势单力孤,担心对方报复家人,不得不缩手缩脚,有力气也没处使。如今有魏太守这条粗壮大腿,谁怕谁?!
彼时,虎伯和熊伯正商议对策。
两人一致认为,那些投靠县令,助其谋夺赵嘉财产之人,一个都不能留。
之所以留下一个贼人,不是熊伯善心大发,而是要他到乡中指认,把那些吃里扒外,不记恩只认钱的贪婪之徒全部揪出来。如果家人和邻人知晓内情却隐瞒不报,甚至存在借机占便宜之心,必须一同处置。
既然做了,就要做绝,不留半点祸患!
☆、第十章
“虎伯!”
飞驰赶回家中,赵嘉来不及下马,先扬声唤起老仆。
“贼人在何处?我有大用!”
虎伯熊伯先后走出大门,看到被风吹得脸颊通红,却是双眼晶亮,表情中难抑兴奋的赵嘉,彼此对视一眼,心中立刻有了计较,同时咧嘴一笑,让开大门,道:“就在家中。”
“善!”赵嘉翻身落下马背,将鞭子丢给健仆,大步向院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