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4)
提到深衣,就不能不提汉朝没裆的裤子。
真心是风过走光。
好在这里是边郡,男子几乎人人都会骑马,赵嘉坚决要在裤子上加档,制成改良版大袴,也就不显得那么另类。
“今日恐还有雪,郎君当早去早归。”虎伯叮嘱道。
赵嘉颔首,并道:“如鹤老遣人来问,照我之前所言即可。”
“诺。”
健仆本要备车,赵嘉却摇摇头,亲自到马厩中牵出一批枣红大马。
此时还没有高鞍马镫,也没有马蹄铁,只有一条绳扣方便上马。赵嘉也没想过把这些弄出来。
道理很简单,匈奴也会学习,他们的骑兵数量庞大,胜于如今的汉朝。马镫马蹄铁都没什么技术含量,贸然做出来,不等汉朝军队大规模装备,反而被匈奴学去,那无疑将是一场灾难。
赵嘉八岁就学习骑马,马上作战有待商榷,策马扬鞭却没有任何问题。
又吩咐虎伯两句,赵嘉带着两名健仆离开,朝位于更西侧的一处村寨奔驰而去。
道上人烟稀少,仅有马蹄踏雪的脆响。
冷风迎面袭来,掀起赵嘉身上的斗篷,口中呼出的热气凝结成雾,眉毛和睫毛很快就染上白霜。
奔驰大概一刻钟,前方出现了土垣的影子。
自从赵嘉证明箭楼土墙可以增强安全系数,附近的村寨也纷纷效仿。
现如今,沙陵县东北部的一乡十亭,百姓聚居处都有类似建筑,更开始向其他乡中延伸。连临近的阳寿县都受到影响,还有人特地赶来,就为亲眼看一看,回去好仿效建造。
赵嘉三人来到垣门前,守门的老者认识赵嘉,无需多言,已经让开道路,许三人进入村寨。
垣内布局和赵氏村寨大同小异,只是屋墙上的瓦当更显精美,而且家禽数量明显更多。赵嘉策马前行一段距离,就有五六只芦花鸡振翅飞过。
绝对是飞,赵嘉敢对太阳发势。
村人大都认识赵嘉,纷纷打着招呼。还有人询问赵氏畜场是否还需人手,他们都有一把子力气,也分毫不惧虎狼。
“雪融后必要招人。如有意,可往鹤老处记名。”赵嘉答道。
“郎君恩义!”
“大家同在一乡,自当彼此照顾。嘉不过尽己所能,长者无需如此。”
见有年长者下拜,赵嘉连忙翻身下马。众人陆续包围过来,不到百米的路,硬是走了足足五分钟。
待到卫家门前,一个身着麻布衣裙,外罩皮袄的女仆已经候在门边。另有健仆打开大门,请赵嘉一行入内。
走进院中,西侧同样是马厩,马厩旁圈出一排篱笆,里面养着十多只芦花鸡。东侧是一辆空置的大车,还有一株光秃秃的桑树。
赵嘉穿过前院,走进迎客的正室。
一名身着绿色深衣,碧玉年华的少女正坐在屋内。
少女面前有一座地炉,炉上立有铜架,架上悬有陶盆,盆里正汩汩烧着热汤。
“阿多,来坐。”
少女抬起头,面容称不上美,眉眼间却带着一股英气,让人移不开双眸。
赵嘉两步走到近前,拱手行礼,引来少女一阵轻笑。
“行了,快坐下。这里又没旁人,摆这幅姿态作甚。”
赵嘉咧咧嘴,坐到少女对面的蒲团上,接过一碗热汤,等着少女开口。
少女示意女仆来移走陶盆,双手合拢在身前,淡然道:“我父已去三年,我意欲招婿。”
“招婿?”赵嘉皱眉。
少女所谓的招婿,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成婚,而是招赘婿。
简言之,娶个男人过门。
少女名唤青蛾,其父与赵功曹是同僚,当年曾一同上阵杀敌。在赵功曹死后,没少照顾赵嘉。只是和赵功曹一样不走运,三年前遇匈奴犯边,战死沙场。
少女的母亲已经改嫁,随夫家移居九原城,母女俩渐渐断了联系。即使汉初对女子束缚较少,在没有兄弟的情况下,少女一人撑起家门也比赵嘉要难上数倍。
值得庆幸的是,少女目光精准,气概不输男儿。在赵嘉开办畜场时,将家中近万钱都投了进去。如今牛羊出栏,成本已能逐渐收回。如果发展顺利,今后的回报必然不菲。
嫁入夫家,如若遇人不淑,很可能面临产业被夺的风险。可即便如此,招赘婿也算不上是个好主意。
“阿姊,不要着急做决定,或许还有其他办法。”赵嘉道。
“其他办法?”少女上下打量着赵嘉,最终摇头叹息,“可惜你年纪还小,不能同我生个孩子。如若不然,我哪用得着这样费心。”
赵嘉正喝热汤,闻言,一口呛在喉咙里,咳嗽得双眼发红。
“这不能用来说笑……”
“我没有说笑。”少女叹息道,“前朝时,我祖无氏无姓,仍凭军功得爵。我不愿家门就此泯于众,我子必要姓卫。”
赵嘉停止咳嗽,正色看向少女。
“如招赘之人生有他念,该当如何?”
汉时赘婿地位极低,甚至低于商贾。除必服的劳役之外,每逢战时,势必被第一批征发。运气好的,充当役夫运送粮草;运气不好,发把刀就要充当敢死队。
这样的身份地位,除非为报偿恩义,或是实在活不下去,但凡有些志向都不会甘愿成为赘婿。
“我有忠仆,这里亦是边郡,让一个人消失很是容易。”少女挑眉轻笑。
赵嘉瞬间明白了。
于少女而言,招赘的目的就是为了孩子。有了孩子,孩子他爹完全可以滚球。自己不愿意圆润,她不介意推上一把。
这是西汉。
太后可以称朕的时代,什么夫为妻纲,在董仲舒上线之前,不存在的。
何况孔孟提的是道德观念和规范,董仲舒却发挥出个阳尊阴卑理论,要是他上线的时候窦太后还活着,百分百会像辕固一样被丢进野猪圈,而且没人递刀子。
“还有一事。”少女收起笑容,正色道,“上月新县令赴任,你当知晓?”
赵嘉点点。
“日前乡老前往拜见,获悉新县令曾得代国相举荐。”
代国相?
赵嘉的脑筋开始飞转。
在同代的西汉诸侯王中,刘登基本属于小透明。
七国之乱过去没多久,有能力有底气的诸侯王基本都在叛乱中露过脸,这位连打酱油的机会都没有,完全被遗忘在角落。
代王虽然没什么存在感 ,代国相却不一般,姓灌名夫,在七国之乱时立下战功,被景帝重用。
没印象?
魏其侯窦婴被斩首弃市,这位可是引子。
不过,距离这位倒霉还有将近二十年,现如今,他依旧是两千石的重臣。更重要的是,赵嘉曾听官寺主簿言,这位代国相和魏太守有些龃龉。
简单来说,互看不顺眼,不是一路人。
新任沙陵县令由他举荐?
对赵嘉来说,这可算不上一个好消息。
☆、第五章
“代国相之父本姓张,曾为颍阴侯家臣,被赐姓灌。新任下令也姓张,又得推举,可请乡老代为打探,是否是其族亲。”
临近正午,少年少女对坐在地炉前,炉上的铜架被移走,换来用新制成的烤架,羊肉和牛肉切成一指长,放在烤架上,不到片刻即受热卷曲,油脂滑落进火中,发出噼啪声响。
伴着火苗跳跃,烤肉的香味在室内弥漫,边缘处呈现焦黄,撒点盐粒,不需要另蘸酱料,就是难得的美味。
受到赵嘉影响,少女也从一日两餐改为三餐,连家中奴仆都为之受益。
别看只是一餐饭,却是弥足珍贵。凡卫家奴仆都甘愿为少女效死。故而少女才有底气说,她有忠仆,可以让居心叵测之徒轻易消失。
“就照你说的做,我会同乡老详说。”少女用长筷夹起几条羊肉,放在木碟上,等到稍凉才好入口。
赵嘉没这么多顾忌,直接吹了吹,将肉片送进嘴里。鲜嫩的肉汁冲刷过味蕾,虽然没有孜然辣椒,仍是满足得直想叹息。
果然美食可以愉悦心情,让人身心舒畅。之前还为新任的沙陵县令心烦,吃下几块烤肉,烦躁立刻少去许多。
“这个架子我只是说说,没想到你真的做了出来。”赵嘉道。
“你说的哪样不是好东西?既然听到了,自然要做出来。”少女执起木筷,将微凉的烤肉送入嘴里。
两人自幼熟识,又没有外人在场,无需讲太多规矩,自然也没有什么食不言之说。见有牛肉烤好,少女更率先抢了过来。
赵嘉摇摇头,继续翻烤羊肉。
被人如此夸赞,的确是件值得骄傲的事。不过他也在暗中提醒自己,今后说话办事都要谨慎,自己人也就罢了,如果在外人面前说漏嘴,很可能引来麻烦。尤其是沙陵县空降一个新县令,而自己明显和对方吃不到一个锅里的情况下。
赵功曹曾为魏太守门客,自己身为功曹之子,自然也打上了魏太守的标记。
如果这位新县令不循私情,只一心做好本职工作,那么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但从少女的话中推断,这种可能性着实不高。
“阿姊之前说,有人在打探畜场的事?”
见赵嘉停下筷子,眉心皱出川字,卫青蛾挑眉轻笑:“怎么,怕了?”
“怕倒是不怕,就是觉得麻烦。”赵嘉嘟囔一声。
他不过是想养牛养羊,在边郡好好生活下去,麻烦事却是一桩接着一桩。匈奴还在北边虎视眈眈,头上又多了这样一尊大佛,他真想找个巫卜,看看自己是不是流年不利。
卫青蛾慢悠悠道:“撇开魏使君和代国相的私人恩怨,你那畜场也足够显眼。难保不会被人盯上。”
“不值得。”赵嘉摇头。
“不值得?”少女放下木筷,一项项数来,“前几年的确如此,然今岁牛羊出栏,就足够惹人注意。”
赵嘉神情微顿。
“朝廷正推广牛耕之法,边郡也在鼓励屯田畜牧。这样大批的耕牛出栏,其他郡县我不知道,但在云中之地,纵观沙陵、原阳、陶林等县,你实是独一份。再加上牛鼻穿环之法,想如你所言‘闷声发大财’绝不可能。”
“此法前朝早有。我不过是从竹简中看到。”赵嘉道。
在太守府做吉祥物期间,他没少翻阅典籍。
始皇帝焚书坑儒,但并未焚烧农牧、医学之类的书籍。魏太守府上就有战国时留下的农书。虽然内容比较杂乱,并且是用篆书记载,读起来很费劲,赵嘉还是咬牙坚持,不惜抱着先秦的启蒙读物抄写,更抱着竹简请教把他当娃娃那位,总算是磕磕绊绊的啃了下来。
如此,他才能知晓,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人用牛耕田,而且在牛鼻穿孔,用来驯服耕牛。
可惜的是,到本朝立国,许多方法都失传了。
真正耕田的人不识字,看不到这些竹简。而拥有典籍之人,除非对农牧特别感兴趣,也未必会翻阅此类杂书。
之所以没有上报魏太守,不过是想等犍牛出栏之后,先在自家试验,得到成效之后,再于郡中推广。仅凭一卷竹简,实在太没有说服力。
不想第一步还没迈出,畜场就被人盯上了。
“麻烦了。”赵嘉喃喃道。
“的确啊,麻烦了。”少女端正神情,“你那畜场可是有我一份,我还指望借此积攒钱帛,助我孩儿重振家门。所以,你可千万要小心,万不能被旁人夺去。”
听到少女提起这话,赵嘉忍不住的嘴角直抽,只觉得气氛都严肃不下去。
“阿姊,你还没招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