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盅过了三巡,吴书记才换上海碗。
“李大人、苏大人莅临,下官却忙于杂务, 一直疏于招待,先自罚三杯。”
黄五撇着嘴,满上满上。
吴遇瞧着就是海量,三碗干下去一壶见底,仍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倒是苏训, 才陪三盅就上脸。
他两颊熏红,把玩着手上上等青窑杯盏, “吴大人客气,明日本官还有要务, 不敢贪杯,咱们点到为止即可。”
被婉拒吴遇也不恼,“自然是正事要紧,吃菜吃菜!”
说着,他放下酒,一拍顾悄后背,“徽菜起于南宋,兴于本朝,当年太.祖微末时,路过此处,盛赞乡野之味可抵朱门酒肉,我这小师弟于吃之一门,甚有钻营,今日就让他给二位大人细细说说其中讲究。”
苏训闻言,借着酒意将眸光转向少年。
束发年纪的儿郎,与他那狐狸般的二哥,半点不相像,同顾准更是全然不同。
苏训竟依稀从那眉宇间的赤忱里,瞧出一点十六岁时自己的影子。
府试六篇策论,惊才绝艳,放在往日,他是必定要抛开成见,交定这知己的。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所以,他晃了晃杯中酒,轻浮地戏弄,“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销魂。还是吴公风雅,美人美酒配美食,就冲这个,我与李大人,也当再浮一大白!”
你是真敢说啊……
吴书记手一抖,差点没把住酒。
倒是顾悄接话极快,他举起自己的小盅,畅快饮下,“大宁最年轻的探花郎,这等美人在座,当然是赏心乐事,小人真怕这徽州野味,唐突美人!”
哼,从小漂亮到大,比阴阳?顾劳斯没在怕的。
还别说,这苏训痞是痞了点,架不住脸是真绝色。
重生以来,顾悄见过美人不少,休宁谢长林算是首屈一指的貌若好女,但到这苏训跟前,也差着好大一节,要不是眼线在侧,他高低要上去揩一把美人油。
赶在美人发作前,他果断进入正题,“这第一道菜是贡品,叫‘小露马脚’。用的是歙县山区特有的‘沙地马蹄鳖’,辅以火腿、山猪骨,砂锅慢炖两个时辰,汤色最是清醇,肉烂香浓,裙边滑润,半点不见腥味。”
其实就是道火腿炖甲鱼。
他无视苏训凉下的笑意,意有所指道,“这里头,火腿虽是佐料,却也大有文章。用当年太.祖的话说,就是用十年的火腿,急躁了些,用三十年的火腿,又老成了些,就得这二十年的,才刚刚好。”
对号入座一下,八年的嫩腿放下筷子。
三十五年的老火腿清咳一声。
入职二十三年,刚刚好的吴遇,装聋作哑。
砂锅咕噜咕噜冒着热气,一片奶白里,鳖头蛇一样耸起,颇为可怖。
顾悄一筷子夹断鳖头,放到李长青盘中,“马蹄鳖生于深山沙溪之中,凶狠难捕,可一旦咬定饵料又死不松口,故而上盘,每每呈昂首噬人的凶相,其实就是虚张声势而已,大人,但吃无妨。”
苏训冷冷听着他铺陈。
顾悄也没叫他久等,下一句就带出今日重点,“巧的是,府试那日,训导递出来的菜单里,也有这么一道御菜。”
他言笑宴宴,慢慢展开那张泡发的纸条,“松烟墨,楮皮纸,千金难求。可惜写菜单的人,不仅不懂纸墨行情,更不懂徽菜行情,单这一只‘马脚’,就不止二两了。吴知府,是也不是?”
吴遇替苏训捞了一只“马脚”,颇为恭谨道,“今年府试,苏大人哪里都没去,亲自到我任上,下官深感惶恐,自当拿出最好的家当恭迎大人,这千金徽墨、万钱贡纸,自是不敢吝啬,下官特意替大人您备了独一份……却没想到,那小小训导也敢染指!”
“那日审问,下官为全面子,囫囵过堂。事后,我借北司谢大人东风,将人又交给锦衣卫审了一回……”吴遇又替二人分好鳖裙,赶忙打住,“嗐,瞧我这没眼力见的样子,吃饭谈什么公事,我自罚三杯!”
苏训却听懂了他话中玄机,眸色暗沉。
没错,小小训导,根本碰不到试题,那张泄题的条子,出自他手;叫顾悄撞见,是他刻意安排;小厮吃下条子,也在他计划之内;不出意外,泄题到此为止,接下来该由小厮带着差役指认周夫人,再由周夫人咬出顾氏族人。
借此他便可以一纸弹劾,告他顾准治家不严、祸乱朝纲。哪怕拉不下老的,也能牵连送走小的,而同顾准斗法,有什么招比捏住顾悄这处七寸更快狠准的呢?
可惜,整件事他算漏了两点。
周家竟将李长青牵扯其中;而顾氏这养废的小儿子,从头到尾,根本就是在扮猪吃老虎!
更令他意外的是,他处处小心,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计策,还是在纸墨这等微末处,露了马脚。
饮尽盏中酒,他按兵不动,只将目光放在下一道菜上,戏谑道,“案首难道只准备了一道菜的说辞?”
顾劳斯一哽,心道官当得大,果真比常人沉得住气。
他幽幽继续讲起第二道菜——山藿炖乳鸽。
“这道叫‘包藏藿心’,以雏凤为主料,置藿香、陈皮、桔梗于鸽腹,佐以黄山特产山药,炭火煨成。其汤色清白,鸽肉酥烂,山药鲜香。这一道补汤,处处是药,却不坏主料本味,最是健脾开胃,令人食指大动。”
他笑吟吟替二人各盛一碗,“这鸽子也非寻常禽鸟,而是京师来客。精粮喂养,肉质肥美,振翅万里,又紧实弹嫩,偶尔遇到那种脚上负重的,运动得更充分,是煨汤神品。”
“咦,这只恰是神品,”他在汤盆里搅和一通,惊喜道,“脚上扣着云竹信筒呢。不知里头,可有密信?”
说到这里,“啪啦”一声,却是李长青不慎,汤碗没有端稳,撒了一桌并一身。
黄五连忙上前,拿了巾子替他擦拭,“热羹灼手,大人不该贸然接下的。”
寻常一句安慰话,李长青听完,却脸色煞白,再不敢看苏训一眼。
那头,苏大人根本无暇顾及他,只瞪着锅里捞出的竹筒,如临大敌。
等到热乎气散去,他不顾油污打开盖子,倒出那一小截信笺。
依然是芦苇蜡封的条子,依然是银盐显影的招数,上头的内容,却叫苏训再也端不住风流浪荡的姿态,一双黛眉紧紧蹙起,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白云断生处,青宫灭虚中。倘若从龙去,还施济物功。”他轻轻念完,一扫杯盏,连连道了三句,“好!好!好!”
顾劳斯躲闪不及,被热汤虎了一身。
他顾不得烫,赶忙掏出第二张纸条,正是贿题案里他指挥林茵偷换下的那份答案,“咳,还没验真,这难得的李大人手迹,可不能泼坏了。”
说着,他将条子连同水晶放大镜一道递给苏训。
这般补刀的行径,被提学史狠狠剜了一眼。
小小四品的吴遇,此时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故作磨唧的拿矫模样,叫从二品大员更气了。
“有屁就放。”苏大人就地崩了人设。
毁灭吧!主子都叫人卖得一干二净了,哪还有心思装什么世家公子?
吴遇越发恭敬,“苏大人还记得,初到治上遇到的蒙童劫保案吧?”
苏训自然懒得应答,吴遇也不指望他配合,“这些孩童就来自白云村。云为主,白为伴,十六年前,主家遭难,只剩伴当白姓独存。山村隐逸,向来不与外界通人烟。下官派人例行公事,去结劫保案,没想到竟带出诸多怪事。”
他神秘兮兮压低音量,“整个村子暮气沉沉,青壮大都不存。搜赃至后山荒庙时,竟发现地下别有乾坤。暗室里除了大量尸体,还留着不少精美的犀皮器皿,有一个暗室里,像是大型丹房,鼎炉周边,还散落着大量松枝、雄黄,还有密封的猪油罐。”
“下官才疏学浅,看不懂其中关窍,只好将此事上报谢大人。锦衣卫连夜出动,迅速拿了里正和族长,大人丢下一句‘东宫危矣’,赶着回京复命,只令我加派人手,盯住码头和驿站,他留了十人与我,盯住天上,苦苦熬到今日,才逮住这只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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