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拱手谦逊一笑,“其实,学生还有一小技,可左右同时开弓,左手抄论语,右手抄诗经。虽上不了台面,但需要的话,也可以现场为大人演示一二。”
这小技实在过于凡尔赛。
在顾劳斯跃跃欲试的目光中,不止苏训果断斩杀他的表演欲,连吴遇都哭笑不得摆手,“这倒是不用,只是师弟这作答速度未免……”
“未免太慢?”顾悄故作懵懂。
他嘟嘟囔囔抱怨,“哎呀,都怪我二哥,非要写信嘱咐我,叫我要时刻顾及其他人脸面,写完枯坐也要等击鼓收卷。他说南直隶穷乡僻壤,考官大都没见过什么世面,作答太快,难免等同作弊……我已经多等了半个时辰……”
“咳咳咳!”汪铭老大人连咳数声,提醒他收一收。
少年噼里啪啦抱怨完,这才意识到说错话似的,无辜瞪大一双桃花眼。
他捂住嘴巴,看看汪铭,又看看另二位,紧张到不知所措。
膝盖中了好几箭的苏训,已经不想查了。
他皮笑肉不笑拈着他的府试卷子,嘲笑道,“原先右手字,尚有秦篆遗风、古拙大气,换这左手字,迎合举业,作媚俗之态,倒是符合你们顾家家风。”
苏训这话,明着是贬他逢迎举业,暗里却在内涵顾氏无节无义,不守风骨。
说他们当年叛师投敌、苟且求生的小人行径,为人不齿。
即便同为神宗臣子,只因苏训处士应征,就无端高贵出一截来,有着十足的底气,瞧不起二主之臣。
吊儿郎当的青年,满嘴轻飘飘的忠义,像一片片雪花,落在顾准前行的路上。
顾悄紧紧蹙眉,心里十分不舒服。
休宁乡野之地,民风质朴,叫顾悄差点忘了,这是一个噬人不见血的时代。
时人唾沫,可以淹死人。
唐以前,风气开放,并不简单以士大夫仕新朝、从二主而薄其品行。
有宋以来,儒学昌明,统治者宣扬尊礼义、不可背。士大夫开始以节义为重,如女子视贞操为己命。
洗脑洗到大宁,贰臣失节,如女之失贞。
即便在婆家含辛茹苦一辈子,也无法抬头做人,不仅千夫唾弃,还要受君主鄙薄猜忌。
似乎不殉节,就是罪大恶极。
外间不像徽州,如苏训这样的人还有许多。
他们以名士自居,政事上无所建树,也不关心民生疾苦,却极其擅长口诛笔伐、文人攻讦,似乎靠抨击谴责失节者,就能彰显他们的名士气节。
要是能有幸骂死一个,足够他们吹嘘一辈子。
可朝堂上真要仗义执言时,他们又都缄默得如同一尊雕塑。
神宗不仁,太子毒发后,更是偏听小人谗言,越发多疑暴.政,诸多政令蛮横无道、急功近利,已有昏君之相,上下怨声载道,也有中正之士冒死直谏,杀的杀贬的贬,自此朝臣再无敢诤言者。
举场不少后起之秀,宁愿托关系找人,到南直隶赋闲养老,也不愿在天子麾下效劳。
苏训就是其中佼佼。
因此,他这种软脚虾也能“自我标榜”气节,听在顾悄耳中,实在滑稽。
好在顾准并不真是那逆来顺受的小媳妇。
他假含辛、装茹苦,暗地里卧薪尝胆,就等着一朝农奴翻身,掀翻恶婆婆家的锅碗灶台。
想到这,顾悄气顺了。
他可不能逞一时之气,拖他爹后腿。
于是,他挤出一个笑,捏着鼻子认了苏训的话,“大人所言极是,是学生浅薄,分不清书法好赖。若有幸入院试,学生定不遗余力,苦练玉筋篆体,以附大人风雅,希望能入大人法眼!”
汪铭胡子一抖:你倒是敢写,但是有谁敢批?
整个徽州,能认得全金篆的老鬼,大约只有一个秦昀,这可是赤果果的挑衅!
苏训搬石头砸自己jio,此刻超想滥用职权,干涉府试公正。
好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头不幸落选!
可想想谢大人暧昧不明的态度,他咬牙又萎了。
鬼知道这小舅子会不会回去哭鼻子。
同悦楼那天,他可是看到了,这小鬼眼圈一红,谢大人立马不得劲起来。
想想也是,再同顾准不对付,对上这么个娘兮兮的小鬼,也实在威风不起来。连睚眦必较的谢大人,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这下属当然也得上行下效,轻拿轻放。
找足理由圆了脸面,苏提学自我攻略成功,“哼哼”一声开始摆烂装死。
吴遇深谙小公子打嘴仗的本事,文庙初见,早有清醒认识。他适时打圆场,“提你上来也没别的意思,这科考非儿戏。身为主考和提学,该走的过场我们还是得走走。”
顾悄小鸡啄米式狂点头,又补了一句凡言凡语,“学生省得!不知大人过场走好没?不好我还可以现编几份答案,保管篇篇不比那卷上的差。”
二楼大大小小提调、监临官不少,听到这无不嘴角抽搐,暗道此人狂妄。
苏提学也没忍住暗自吐槽:你确实该听听你哥的,他是真·比你会做人。
吴知府考虑得多,口说无凭,他还须叫众人服气,便摸了摸胡须,又将二三场点了新题与他,叫他现做四篇。
顾劳斯当着主考面,也不露怯,不到小半时辰,果然又胡好答卷。
这把他论用右手,策用左手,呈上去后苏训也不得不服,顾氏果真多鬼才。
复考完,就到了午饭时辰。
报时官敲休息鼓,谯楼下三扇大门不开,只角落一单扇小木门自内打开,供外间递粥桶馒头进来。
府试伙食十分简陋,绞尽一上午脑汁的考生饿得稀里哗啦,吃起来竟觉倍香。
不少年轻气壮的小伙,两个馒头一碗粥不够吃,哐哐敲碗嗷嗷讨饭,被监考无情连盖喧哗、扰邻等数个戳子,只得悻悻捂着五脏庙,对着粥桶望眼欲穿。
楼上考官们的饭菜,就高出不少档次。
甚至苏训和吴遇的主桌,上头的菜还是集齐府城所有酒楼“招牌”的满汉全席。
顾悄不过多看了一眼,就听到苏训呵呵,“瞧这没吃过饭的样子,要不吃个便饭再走?”
分批上来用饭的临监官们哄笑出声。
还是吴遇好人,递给他一个馒头,拍了拍他肩道,“饿了就吃个馒头垫垫,趁着角门开了,莫要耽搁,赶紧去吧。”
顾劳斯捏着馒头,有些哭笑不得。
他看上去很馋吗?
不过,府试规矩多,落锁后还没有提前开门放行的先例,能让他趁着送供给的机会提前离场,已是格外宽容,他拱手谢过,赶紧跟着引路的监官离去。
近五百人的饭菜吃食,送进送出不易。
顾悄到角门时,守门的两个皂吏还在忙碌,里头监官搬运不及,还热心肠过去搭把手。
顾悄不好给人添堵,只好歉意地拉着同行监官,缩在一旁候着。
这一候,就又候出一桩公案。
守门皂吏被支开的空档里,考场里贼头贼脑探出一个巡场官,将小纸条快手塞到送饭人手里,尔后假装提起一桶清水,故作无事重新往考场去了。
顾悄与监考面面相觑,那人尴尬一笑,“见笑,小人这就去禀大人。”
顾劳斯哈哈一笑,“发生什么了吗?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到?”
才怪。
等到送饭人悉数离去,顾悄才悄摸摸出角门,跟上那吱嘎吱嘎的小板车。
倒是吴遇派来盯梢的两人,误撞在一处,一时两两相望,唯剩无语。
原来顾悄前脚下楼,后脚吴遇就觉不妥。
明日试题,这般大摇大摆晃出考场,他右眼直跳,赶忙招来心腹,令他安排人手盯好顾悄,防止泄题。
哪知这安排话音未落,送“题”出场的小监官就满头大汗来秘禀泄题之事。
好家伙,这是太岁头上动土,顶风作案啊?!
他倒要看看,他亲自写的、严令第三人查看的二三场试题,究竟是谁这么大能耐,不仅搞到手,还敢传出去!
只是如何捉鬼,还须仔细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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