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髓知味(科幻)(31)

　　是柏渊。
　　他将那个名字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最终确认无误。柏渊的名字后跟着一串徽章，叶泽知道这是军用ID的象征。
　　他的目光在柏渊发的信息上停留了很久很久，最后将通讯器的屏幕靠在自己的额头上，低低地喃语，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情绪：“教官……”
　　


第46章 回家
　　半日之后，飞船降落在了赫拉莫上。
　　从船舰上走下，叶泽很快便看到了来接叶穆遗体的叶家众人。
　　他抿了抿嘴唇，迈着沉缓的步子走了过去。
　　一直走到叶忍的面前，他才停了下来，抿了抿嘴唇，叫了声爷爷，然后转过头看向叶澜，又叫了声爸。
　　他们二人都用沉静的视线看着他，也都应了声，只是视线很快便从他的身上转移到他身后的棺木之中。
　　叶泽明显地看到他们二人的手都在颤抖着，叶澜的妻子，那个永远都温柔沉静的Omega露出了极度悲痛的表情，嘴唇哆嗦着，眼圈红得厉害。
　　叶泽知道这时候他们并不会同自己说什么，低着头站到一旁，注视着那几个人一同走到了叶穆的棺木前。
　　很快，那个Omega便抽泣起来，叶澜揽住爱人的肩膀，神色哀痛异常。而旁边拄着拐杖，在旁人眼中从不弯下脊梁的叶忍将军也仿佛衰老了许多。
　　叶泽静静地在一旁望着，那种游离在这个家之外的感觉重新浮现在他的心头。这几个人的悲喜，似乎都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也不必有关系。
　　过了一阵，棺木旁的三个人暂时止住了自己的悲伤。
　　他们朝叶泽走来，当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叶忍声音沙哑地说道：“阿泽，回家吧。”
　　叶泽怔了一下，双手在身边握紧，点了点头。
　　离开叶家已经超过两年的时间，当叶泽踏入院子的时候，院落里的罗兰花绽放得肆意，阵阵花香扑鼻，让他心潮涌动，却说不上心头的情绪是因为什么。
　　叶穆的遗体暂时存放在了殡仪中心，叶忍作为曼森联盟最初的缔造者之一，叶穆的葬礼一定能够办得非常隆重。
　　叶澜和爱人进了他们的房间，叶泽则推开了自己卧室的门。
　　伴随着门轴的吱呀声，叶泽闻到了房间内淡淡的玫瑰香气。
　　他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家中的佣人打扫时帮他喷的空气清新剂。只是佣人怎么会知道他的喜好，唯一的解释便是来自主人的交待。
　　叶泽首先想到的便是叶穆的母亲，叶澜的爱人，那个总是带着端庄笑意的Omega，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到对方失态。
　　虽然叶泽的母亲给他的家庭造成了一定的困扰，但他看向叶泽的目光却总是纯粹的。即便是称不上喜欢他的叶泽，也无法否认这一点。
　　他一步一步地迈了进去，房间里的摆设和他走之前没有什么差别，被子仍然叠得整齐，桌面上零零散散地放着他两年前常用的东西。
　　叶泽在房间里站了站，然后走到自己的床边，脱了鞋躺了上去。
　　被褥柔软，而他太累，很快便睡了过去。
　　在战场上的这几个月里，他几乎没有做过什么梦，每天的睡眠时间被压缩到最短，那些好的和不好的梦境都被赶跑了。可是重新回到这里，他又开始做梦。
　　梦境光怪陆离，他又回到了孤儿院里，老院长的笑容慈祥，AT11仍然鲜活地为他们忙碌着，而年纪尚小的他还坐在高高的树杈上，咬着笔杆在给柏渊写信。
　　过了一阵，梦境陡转，他又回到了被叶家接回的那个清晨。
　　巨大的香樟树下，叶澜朝他伸出手，声音温和地说道：“孩子，跟我回家吧。”在叶澜身边站着的是叶穆，他从小在父母双全，条件优越的环境下长大，身上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富足与温柔。
　　他用好奇的双眼看着冰冷着一张脸的叶泽，然后也朝他伸出了手：“你好，我叫叶穆，爸爸说你是我的弟弟，以后我就是当哥哥的人了，要让着你的。”
　　当时的叶泽目光直直地望着两个人，却什么话都没说，最终同老院长道别后被带上了车，回到了叶家。
　　梦境不断交织着，等到叶泽猛地睁开眼睛，望着苍白的天花板，才反应过来那些清晰的梦都是对过去的追溯。
　　他坐起身，用手按揉着眉心，静静地坐了一阵，然后翻身下床。
　　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通讯器，开机，然后盯着柏渊那条简短的短信又看了半晌。
　　片刻之后，他点击对话框，手指轻动，敲下了四个字。
　　我回家了。
　　拇指一划，点了发送。
　　看到发送成功的字眼，他心中不知为何生出几分空寂来。将通讯器放到一旁，他打开房门，叶忍抬起头便看到站在门口的青年，将手从手杖上拿开，声音浑厚地叫道：“阿泽，下来说会儿话。”
　　叶泽下了楼走到老爷子的身边，俯下身坐在了他的身边。
　　爷孙二人从未有过任何亲昵的场景和言语，此时也一样。
　　沉默了一阵，叶忍突然问道：“阿泽，你之前让阿穆替你申请上战场，是为什么？”
　　叶泽垂着眼眸，望着自己的足尖，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为了喜欢的人。”
　　他不喜欢撒谎，也不会撒谎。在叶忍面前，他谈不上完全放开自己，但也没有全然封闭。
　　叶忍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看着他已然英挺的侧脸，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孩子长大了。
　　“阿泽也有喜欢的人了，”老爷子幽幽地说道，“都长大了。”
　　沉默了几秒钟，叶忍又问：“那其他的呢，你有没有为自己做过打算？如果之后，这种喜欢消失了，或者与战场无关了，你是否会继续留在那里。”
　　叶泽想了想，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我们叶家自从来到赫拉莫上，每一代人都在为它能有更好的未来而付出着。在我们叶家的族谱上，在战场上牺牲的就有不下十人。我叶忍的父亲，祖父，乃至叔侄，都没有逃得开这样的命运。如今，阿穆也是一样。”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老爷子的声音已经明显嘶哑。他停了停，继续说：“现在，你也有可能会面临这样的事情。如果你不畏惧死亡，不害怕失去，战场便是你真正的归宿。但凡你有一丁点的不愿意，有不舍，我都建议你回到赫拉莫来。”
　　叶泽沉默了。
　　叶忍的这段话虽然隐晦，可他却听明白了。
　　如果他愿意为之付出，那么叶忍绝不会拦着。可他若有了牵绊之物，那么也无法全身心地投入到战场上去。
　　他也隐隐猜出了叶忍说这句话的意图。
　　叶穆之死，知情的人都讳莫如深，但他依然得知了一些零碎的消息。叶穆之所以中了敌人的计谋，是因为与他同生共死的战友正处在生死线上，他在那一时方寸大乱，没有察觉到敌人的动机，才导致了最终的悲剧。
　　叶忍的话，旨在告诉他。如果要站在战场上，最好的选择便是没有牵挂。


第47章 意义
　　叶泽回到家后的第二天，前线的消息便再次传来。巴卡达人和克纳人退离了部分战场之后，也不再挑起争端，两大联盟之间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关系中，一切似乎都平静了下来。
　　几日之后，叶泽出了趟门。
　　他循着手中的地址，找到了罗兰第十三街道108号。
　　面前的木门显然年代久远了，这里离罗兰的郊区很近，大多住的都是一些穷人。
　　当叶泽伸出手敲了门后，木门在半分钟后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身形消瘦的Omega站在门里，他的眼神中带着未褪的忧伤，这种情绪很明显已经在他身上停驻了很久。见到叶泽，他露出了一个有些疑惑的表情，轻声问道：“先生找谁？”
　　叶泽喉结轻动，捏着写有地址纸条的手紧了紧，然后他听到了自己还算正常的声音：“请问你叫伊恩吗？”
　　对面的Omega愣了一下，然后点头：“我是。”
　　叶泽点头，声音有些艰涩地说道：“我叫叶泽，是罗什的朋友。”
　　伊恩神情微怔，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他松开手，作出欢迎的姿态：“请进来坐一阵吧。”
　　“先谢谢。”叶泽礼貌地朝他点了点头，然后在伊恩的带领下走进了房间。
　　走廊很狭窄，半晌后光线才明亮了一些。
　　伊恩有些拘谨地示意叶泽坐在沙发上：“请坐那里吧，我帮您泡茶，还是您想喝些葡萄酒？”
　　叶泽摇头，摆了摆手道：“不必了，一杯白水就可以。”
　　“好的。”
　　伊恩走到家庭式机器人的身边，从它的手上接了一杯水，然后带着浅到几乎看不见的笑容将杯子放在叶泽的面前。
　　“请慢用。”
　　他说完这句话仿佛用掉了所有的力气，静静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也没有再说话。两个人都沉默着，房间里的气氛凝滞极了。
　　将一杯水喝完，叶泽才说明了这次来的目的。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圆形的盒子，这是罗什随身带着的东西，之前收拾遗物的时候落下了。
　　看到那个圆盒的时候，伊恩浑身一颤，掩面痛哭起来。
　　叶泽神色凝重地将圆盒放到他的手边，带着同样悲伤的心情拍了拍他的脊背，声音低沉地说：“那是他的选择，我想，罗什也不会感到后悔。希望你不要太难过。”
　　他说完之后觉得这样的安慰很是苍白，又补充道：“无论如何，他都是爱你的。我们还在一起作战的时候，他总是向我提起你。他说，你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如果可以的话，他也希望没有战争，能够一直陪在你身边。虽然这样的愿望没有实现，但是他仍然是一个英雄。”
　　在绵长的啜泣之后，伊恩慢慢止住了眼泪。
　　他用纸巾轻轻擦了擦眼角，声音哽咽地说道：“对不起，我方才失态了，真的很抱歉。”
　　叶泽摇了摇头：“没有，您难过是应该的。”
　　伊恩怔怔地看着桌子上的那个圆盒，喃喃地说道：“这是我送给他的订婚礼物，我们刚订了婚，他第二天便去了战场。他说要收集战场上的声音给我听。”
　　最后一句，伊恩说得很轻，他探过身，将桌上的东西郑重地拿在手心，然后侧过头，认真地看着叶泽，说：“谢谢你，叶泽先生，您是个好人，保佑您的家人能够平安健康。”
　　他站起身，然后轻声说道：“您想看一看我未婚夫原先住过的地方吗？”
　　作为朋友，伊恩想，叶泽来这里或许也带着这样的想法。
　　叶泽朝他点了点头，也站起身，在伊恩的带领下走入了里面的房间。
　　伊恩很坦然地将罗什在这里生活的痕迹介绍给叶泽听。
　　他指着墙上挂着的东西，声音带着几分柔软：“他以前喜欢弹竖琴，但他弹得最熟的只有一首曲子，同我求婚时弹的也是。”
　　“是什么曲子？”叶泽侧头问道。
　　伊恩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国歌。”
　　叶泽也微微一笑，两个人继续朝里走去。
　　通过伊恩带着怀念语气的介绍，叶泽仿佛通过这些旧物看到了另一个罗什，不是浑身沾满鲜血的样子，也不是以身殉国的壮烈模样，而是一个温柔的，热爱生活的罗什。这是陌生的，但却又莫名地让叶泽有莫名的熟悉感，仿佛所有没有站上战场的人都该是这样的。
　　当他离开的时候，伊恩再次向他表示感谢，叶泽摇摇头：“这是我应该做的。”
　　伊恩也朝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然后道了再见。
　　叶泽顺着罗兰第十三街道往前走去，四周都是赫拉莫的普通居民们忙忙碌碌的样子。他的骨髓在之前的几个月侵染了太多的硝烟与鲜血，如今回归这样的宁静，一时竟觉得有几分恍惚和虚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