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候,对师父还是有些怨恨的。当年我一直不明白,都是他的弟子,他为什么选择将清字大阵传给师兄。”
说到这儿,他看了看跪倒的侍从,挥手道:“你下去吧。”
侍从叩首告退,走出门以后,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衫。
掌门的秘密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知道的,如果知道了掌门的秘密,他不可能活到明天。
这个道理,掌门大人也明白。
好在,掌门大人还不太想让他死。
灰白头发的老人从圈椅上站了起来,背着手慢悠悠往石壁两边的画像前走。
“他跟了我这么多年,用得还算顺手,想找他说几句话吧,又不能让他听。师兄,虽然我不太想看见你这张脸,但有些东西,除了你我也不知道可以和谁念叨念叨。”
“我们两个啊,也算可怜人。”
“当年师父将清字大阵留给你的时候,你知道我多怨吗?我想,我哪一点不如师兄?所有人都说师父偏心我,可师父却将宗门最重的东西留给了你。”
“我这么想啊,想啊,想了那么多年都没想明白。直到被你关进藏经阁,在藏经阁里擦书架的时候,我才看见了那本被封在阁楼里的书。”
“师兄,你说,当年你究竟知不知道,清字大阵的阵眼意味着什么?”
“谁能猜到,清虚宗最重要的阵法,是要吃人的呢?吃五境以上的修士,这胃口难免有些大。”
“师兄,你知不知道自己被师父选中的时候,是一个随时可以被牺牲的阵眼?只要阵法发动,你就必须要死?”
“你们啊,一代一代地养阵眼,自己先被选中,再去选下一个阵眼……实在是有些无聊啊。”
……
叶三看着土坑里的姑娘,一把将她按在地上,道:“别管闲事。”
安多半张脸被砸在泥地里,鼻尖全是土。她艰难地挣扎片刻,一脚踹在叶三腿肚上,然后翻身跳起来,道:“你和我走,救人。”
叶三蹙了蹙眉,他环视一圈密林,并不准备解释两个人面对的麻烦有多大。
安多扑腾一声跪在他面前,认认真真说道:“你得回去,你不能在这里。”
她紧紧闭上眼睛,将所有复杂的情绪都掩盖住,然后重重地朝叶三叩倒。
叶三伸手去拦,却见她将头砸在土坑里,声音冷而僵硬。
“当年,哥哥告诉我,身为圣教的血脉,我们从降生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选择的权利。”
“我们受无数牧民顶礼膜拜,生来就要背负起他们的性命和信仰,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不能退。”
“我告诉你一个,连仓木决都不知道的秘密吧……”她慢慢直起身来,眼里全是泪水。
“阿爹说,凡我圣教子民,千百年前亦是汉家儿郎。”
“我们死后,灵魂会回到长生天,身体会回到大地。”
“就像……叶子会回到属于它的大地。”
她看着叶三,忍不住微笑起来,泪水顺着脸颊直滚。
“我姓叶,汉名叶寄北,我有一个哥哥,他叫叶乘风。”
“哥哥走之前说,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带着这个名字回来。”
叶三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死死看着眼前的姑娘,喉咙里吐不出半个字。
冷汗顺着额头滚落到脸颊上,识海在不停翻滚、搅动,几乎要爆炸。
安多认认真真朝着他磕头,声音渐渐变得平静而凝定。
“恭请大兄回灵。”
“恭请掌教回灵。”
“恭请……蒙哥回灵。”
伴随着轻喃的声音,无数细小的血珠从她的毛孔里挤出来,像是红雾一样盘旋在两个人周围。
他们两个人在一片血色的雾里。
第139章 那年冬
血雾极粘稠,带着浅甜的铁锈味道。
叶三看着那些细小的血珠,觉得有些晕。眩晕感自脑海深处蔓延上来,寒气却一遍遍游走全身经脉,冷汗顺着脊背流了一层又一层,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晕头转向,整个世界在眼前破碎,却有一些极陈旧的东西,从久远的记忆里泛上来。
像刀笔直地落在胸腑之间,留下一道无法抹开的痕迹。
脑海里所有的声音交织成一团,密密麻麻往灵魂深处挤压。
一会儿是上京灯会的昏暗墙角,云清摘下面具对他说,“你放心,我不认识李长空,对我来说,你就是你。”
一会儿又是冰天雪地里,他攥着李长空的手,冷声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吗?被困在一个地方到死都出不去,全天下都说你有罪,你背负着别人的性命,不能逃又不敢死,这些滋味……你体会过吗?”
一会儿又是血瀚海的结界里,黑发的青年提着刀,微笑说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带你去看看吧,戈壁滩上的花,秦岭的雪,还有……上京的包子铺。”
叶三眨了眨眼,眼角生疼,头痛如裂。可脑海里有一恍然的疑惑,心里有轻而又轻的声音在问。
我是谁?
回忆中的山海崩裂,天地翻覆,他还能是谁?
他是一个被举世追杀……却偏偏活下来的,魔宗掌教。
他的心脏在黑沉沉罅隙中往下急坠,眼前山风旷野都化了冰,在胸膛中撕裂骨血和心脏。
于是他抬起头,漫无目的向北边望去,他看见了密林里的树叶,透过树梢的阳光,血瀚海里半透明的冰川,还有那……提着刀从风雪里走来的青年。
平初八年,六月初三,寅时三刻。
世间有些相遇,和美好两个字并无关联。叶乘风牵着五岁半的小安多,两个人行走在雪地里的时候,遇到了一道刀光。
那条刀光没有半分留情的意思,在泛着微微蓝光的冰川里疾驰而来,停留在他的眼前。
雪花后白色的衣角,被狂风吹得张扬飞起,向着漫天风雪翻飞。
那道声音说,“在下清虚宗李长空,奉师尊之命,前来加固血瀚海结界。”
叶乘风看着那双黑色眼睛,只觉得恶心。加固血瀚海结界,意思就是请你们在里面呆到死,永远别出来。
这世上总有些人清高傲然凌驾在别人的生命上,那句话硬邦邦落在雪粒里,很快被风吹散了。那位叫做李长空的青年提着他的刀,一步一步走进了结界里,用刀指着叶乘风的胸口道:“请不要妄动,我并不想杀人。”
这句话简直可笑到荒唐,叶乘风看着胸前的刀,轻轻弹了弹刀刃,笑着问道:“不想杀人?清虚宗的小道士?”
他笑起来的时候,绿色眼睛像雪地里的豹子,带着股极冷的寒光。
“不想杀人?这句话……你也配?”他用手捏着刀尖,长刀微微一荡,居然被焊死在半空中,一时无法挣脱。
“清虚宗的小道士,你凭什么来决定我们的生死?这幅清高自负的样子,这样高高在上决定别人生死的模样……你们还真是和当年一样,让人恶心作呕。”
他轻轻眯着眼睛,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在看见李长空走进结界之后,叶乘风彻底放弃了杀他的想法。
血瀚海的结界隔绝一切活人,能够顺利走进结界里的修士,必定是清字大阵的传人。
那天的雪光极白,慢慢地,他就笑了起来。
他需要一个人。一个能够将血瀚海里所有信众放出去的人。
于是他往后退了半步,松开手里的刀尖,将小安多抱起来道:“想要杀我,就证明给我看。证明我们是错的,证明我们……是天生该死的。”
幸而这世间,有些人总归是单纯好骗一些的。
尤其是书读得太多,而没怎么走出过山门的年轻人,实在是一等一地容易钻牛角尖。
帐篷里的马奶酒被冻成冰,小安多蹲在地上摇晃冰块,半天冰块也没有融化,她很着急地将冰袋举起来递给哥哥,然后被李长空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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