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看到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叶三才发现,原来有些事情并没有那么令人恐惧。
这世上最令人无法摆脱的,不是仇恨,是恩情。事到如今,他才能真切体会到秦无念那句话的意思,情谊两个字,最难消磨啊。
青城山上那一刀过去以后,他在落满白雪的山道里走了很久。他走得越急,那些过往就越发纠缠住他,像是一把最为坚固的锁。
如果是半个月前的叶三,他或许依旧会纠结和不忍回顾。可是草海上的一场大火,烧光了他所有的恐惧和挣扎。
明悟以后,才有大自由。既然自由,自然没有负累。
于是他很平静地回念着过去的一切,然后看着眼前一袭黑袍,温和而从容地说道:“当初的一切,谢谢。”
说完这句话,他叹息一声,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有些东西,概括起来就这样简单。
他坦然接受两个人当初发生的一切,包括在很多人眼里无法理解的喜欢。他也接受了自己救下来的少年变成魔宗掌教,也接受了几次三番同生共死后,云清亲手杀了教谕大人。
他坦然而无畏地接受一切,包括眼下横亘在两人面前的血海。这条血海里,挣扎着的远不止石桥村的几十条人命。
既然是发生过的事情,那就接受好了。真相固然可怕,但还没有可怕到让人只能躲避的地步。
于是叶三看着云清,再次认真重复道:“谢谢。”
人与人之间,有时候最害怕的,恰恰是谢谢两个字。
不是所有人之间都需要谢谢的,两个曾经交付过生死的人之间出现了这两个字,从某种意义上,也等于再见。
看着眼前这一双透亮而坦然的眼睛,云清发出微不可闻一声叹息,他定定看着叶三这张脸,终于说道:“谢过之后呢?”
过往已经被他心无挂碍地接纳,那眼下两个人之间的绳结呢?
“是啊,之后呢?”叶三喃喃重复着这个问题,旋即看向了云清手里的长剑。
“有些东西,总要解决的。”他平静地看了看云清,问道:“不是吗?”
“我不能死在这儿。”云清想了想,回答道:“还有一些事情没有解决,你再等一等。”
“更何况……”他看着叶三,补充道:“我死了,能够解决所有问题吗?”
虽然看不清黑袍下的那张脸,但不知道为什么,叶三总能感受到那张脸上略带探查的笑意。
这种感觉相当糟糕,倒不是对云清不知悔改的厌燥,而是……那张脸给他一种相当古怪的感觉。
无论那张脸上浮现什么表情,叶三总觉得,相当古怪。
也不是恨,也不是熟悉,也不是喜欢,每当看向那张脸的时候,一种相当古怪的情绪总会浮上心头。
想到这儿,他撇过头去,说道:“杀人确实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这并不代表犯下的错可以一笔勾销。如果仅仅是想要解决问题,当初你杀一个快要老死的教谕,又能解决什么?”
云清沉吟片刻,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败下阵来,他将长剑抱得更紧一些,商量道:“我们的事情,再过段日子解决吧。我还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做,如果不解决掉,纵然是战斗,一场心有挂碍的战斗,总不是你想要的。”
这种论调带着点隐隐的无赖,叶三一时想不起来云清这点儿无赖气息究竟是从哪儿学的。偏偏说这话的人神色端正,语气从容,有一种让人不得不相信的朴素力量。
云清看着眼前一帘黑布,这顶风帽实在太过宽大,他扯了扯柔软棉布,微笑补充道:“我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你放心。”
拖延时间,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叶三相信,他是真的有什么事情需要解决。
可是时间真的拖延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仇恨会不会有被时间冲散的那一天?
叶三并不确定,云清想要赌的,是不是这一点。
他还没有经历过太多时间,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短短十多年,他见过的黑暗角落并不多,所以他并不知道,仇恨会不会比时光更浅薄。
可不论时间怎么变换,他依然站在这片大地上,每次回头望的时候,那些没解决的东西,依旧没有解决。
既然已经接受了当年的一切,那么不论是仇恨还是过往,都无比鲜明地刻在他的脑海里,不敢有片刻或忘。
他看着云清,很认真地微笑道:“我可以等,但我的心意,不会变。”
他只是了解自己,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心意。就像这世上的刀和剑,劈出去的时候不会有半点弯曲。
他觉得自己是对的,他想去做一些事情,那么他就一定会去。
他不会有任何负累、抱怨甚至是压力。
到这一刻,叶三才明白,漠北草原这一路走来,他最大的收获不是别的,恰是那场草海里几乎烧光他所有勇气的火光。
他踏着火海走出来的那一刻,心意前所未有地坚定而通明。
第121章 重要的意思
风很安静,残留着血气的草海也很安静,没有人发现,湖泊边的两个年轻人,刚刚经历了一场交锋。
并不是所有的战斗都需要刀剑和血光,他们只是面对面进行谈话,并且进行了一场心意的交战。
云清藏在黑袍下的面容并不真切,他只问了叶三两个问题,一个是“杀了我有用吗”,一个是“你能不能等”。
他的两个问题,像一柄极锋利的剑,能够捅进一切薄弱而沸腾的情绪里。
可是有些东西,是刀剑无法刺破的,比如湍流的黄河与海泽。
叶三从容地看着他,他没有武器,他只是无畏。回首看去,往日的山风海雨皆化作一条坦荡大道。
他的心意坦荡而毫无畏惧,因此无法撼动。
所以语言化作的刀剑捅入茫茫山海,难以掀起半点浪花。
天色渐明,阴云散去,遥远的地平线上,迎来一轮湿漉漉的黯淡红日。
抱着羊羔逃窜的牧民们重新走了回来,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兽潮里,他们受损非常严重。很多羊在逃窜过程中直接被狼群咬死叼走,只留下草根深处的血迹。
全部家当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哭泣声和叹息声在帐篷边渐渐响起,年老的族长看着完好无损的帐篷,无声地朝湖泊边行礼。
跟随着他的动作,湖泊边的小小部落,举族男女都朝着湖泊边慢行一礼。
老族长撑着他胡杨木的拐杖,背着为数不多的食物,艰难地走上土坡,来到青绿色的湖边。
湖畔站着两个年轻人,除了颜先生的弟子以外,另一个穿着黑色的袍子,风帽遮住大半张脸。
老人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他无法猜出这两个年轻人的身份,但无论是那一场忽然消失的兽潮,还是潜伏在草地里的中年人,都隐隐让他察觉出了不对劲。
眼前这两个人的身份,或许是草原上大部分人都不可以揣测的东西。
作为活了几十年的老族长,在带领族人生活奔走的岁月里,他见过了太多人心和纷争,也学会了闭嘴。
于是他放下拐杖,伸出手掌贴住胸膛,弯腰行礼道:“多谢两位先生恩德。”
按照以往习惯,老人将为数不多的食物放在草里,然后倒退着往后走。
即将离开的时候,他忍不住抬起头,在风吹起的一角帽檐里,他看见了云清露出的一双眼睛。
看着那双眼睛,他一时震惊到无法言语,颤抖着膝盖跪倒在地,久久发不出声音。
老人撑住地面的手在颤抖,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期盼与激动的情绪,因为喜悦,他的声音也在发颤。
老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话,坐在湖边的叶三忍不住扭头去看李见青,用目光示意他充当一下翻译。
李见青愣了愣,艰难地在草地里弯着腰走过来,十分耐心地道:“他说他这辈子有幸得见圣地里的大人们……”
看着老人茫然而喜悦的眼睛,云清叹了口气,或许考虑到叶三听不懂番邦语言,他字正腔圆地说道:“我乃大掌教座下牛马走,愿长生天的恩泽照耀草原诸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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