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珂当然只好说洗耳恭听。
“其实咱俩以前见过面。”刘总瞅着他,开始酒后吐真言,“不过你不记得也很正常,那个时候嘛我还只是上家公司一个小小的项目经理,说话也没什么份量。不过我可记得你啊,不止你,还有你那位搭档,叫什么来着?陈觉对吧。”
这下连程逸安都露出惊愕的神色:“您连他都见过?”
“见过,当然见过!我最有印象的就是他。”刘总端起酒杯,“那个傻小子,当时为了哄我们老板高兴天天陪他女儿,手都摔伤了还在楼道里等他下班,毅力惊人呐。后来我不是还给你打过电话嘛宋珂,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仔细回想他的声音,宋珂终于记起:“您就是那个打来通知我的人。”
一个电话结束了他跟陈觉长达两周的冷战。
刘总拍响桌子:“对!就是我。当时我就看出他是个好苗子,这几年你们睿言的发展我也一直看在眼里,要不这次怎么会谈得这么顺利?对了他人呢,怎么没见到他,难不成你们这么快就拆伙了?”
一说起这个宋珂的目光就旁落在桌上,程逸安只好出来解围:“刘总有所不知,他回家继承家业去了,没办法,人家家底雄厚瞧不上我们这座小庙。算了不提了,来刘总我再敬你一杯。”
刘总也很会意,只感慨了一句“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自此没有再提这件事。
酒精入喉,微微有些辛辣刺鼻。席散后两人没有急着回家,而是沿街边慢慢地散步。
天冷夜又深,满街都是枯黄的落叶。
程逸安业已微醺,手拍大腿打着拍子,低声慢慢地哼着曲,尽管调子悠扬,表情却似乎并不那么高兴。宋珂半低着头,静静看着地上的人影,很长时间没有说一句话。
五百米走出去,路口出现一个烧烤摊。想起以前加班出来买夜宵的日子,程逸安止住声,取下眼镜放进公文包里。他平时只要醒着都会戴眼镜,经年累月间眼眶已经开始凹陷,又因为年长宋珂几岁,那样侧首看过来更显得沧桑跟木讷。
他问:“宋珂,你想他么?”
不用指名道姓,彼此都知道说的是谁。宋珂没有和他对上视线,只是一味地沉默以对。
他又说:“我有点儿想他了。”
三年的奋斗岁月,彼此扶持着走过来,明明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关口,如今却只剩下他们两个。走到路边程逸安将公文包一放,甩手就坐到那上面,也不去管会不会将电脑压坏。宋珂只好走过去,挨着他坐下。
“你知道么,”他闷头发懵,“其实一开始我有点瞧不上他,觉得他技术不行臭讲究倒是一大堆,那小子……你、你还记得吧?刚认识的时候我让他叫声师兄,简直就跟、跟要了他的命一样!”
平常内敛的人喝了酒激动起来,效果显得有些滑稽。宋珂垂眸无声微笑:“记得。你跟他打赌谁先发现bug谁就赢,结果他惨败给你,被迫帮你洗了一周的袜子。”
“这小子表面大方,其实特别爱记咱俩的仇,背地里不知道骂了我多少回。”程逸安也笑,笑完了眼底却微微发红,“有时候我都在想,那次打赌要是我让给他,他会不会就不走了,会不会咱们三个还是好哥们儿、好搭档。”
宋珂摇头:“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这种事不能强求。”他胸腔里慢慢呼出一口气,大团大团的白雾飘得哪都是,“可我就是舍不得,舍不得咱们过去的日子。我老想着要是哪一天他醒过来,回到咱们身边就好了,要是真能那样,让我加多什么班写多少代码都行。”
只可惜万事无法强求。
兴许是情绪太糟,兴许是心存侥幸,回家路上宋珂破天荒做了件蠢事。
酒后驾驶。
其实他只喝了一杯,可车里空间局促,暖气呜嗡呜嗡地发出杂音,几乎令他昏昏欲睡。快到小区路口时,忽然听到嘭的一声,车子追尾了。
顷刻间清醒。
做好了杀头谢罪的准备,下车却发现撞的不是别人,是那辆最怕最怕的迈巴赫。他以为是缺觉缺到眼睛出现幻觉,可是车上下来的不是陈觉又是谁?
陈觉穿着扎实的棉服夹克,手上还戴着皮质手套,见到宋珂就问:“怎么会是你?”说完又醒悟过来,“对,你说过你住这附近。”
宋珂欲哭无泪。怎么越穷撞的车反倒越贵,越不想见到某个人反倒越碰见这个人。赔不起,只好连声说对不起,说自己是不小心,内心分明没有胆怯,可就是不愿将头抬起来直视眼前的人。
视线中,陈觉静默地站着,手套取了下来。宋珂不肯看他,他也不发火。
过了好一阵子,他抽出一根烟,背过身躲开风点火。吸了两口就拿在手里:“怎么走哪都能碰上你。”
以为我很想碰上你?
迈巴赫的屁股撞凹进一小块,宋珂看在眼里,心开始呼哧呼哧地滴血。疼啊,疼得很,都是钱,于是没好气地说:“陈总大晚上不睡觉,开着车到处闲逛什么?”
话里已经有几分醉意,只是自己听不出。
陈觉笑了,手指轻轻地弹烟灰:“就是睡不着才到处逛,想找找有没有什么好去处,可以让我舒舒服服地睡一晚。”
“市区那么大,干嘛偏偏逛到这里来?”
陈觉呵了一声:“你那天还说市区小。”
哪天?喔,生日那天。
“你就住这里?”
他慢吞吞点头:“是。”
“这里挺破的。”
“当然不比陈总的豪华公寓。”
话音一落,陈觉眼底忽然闪过一丝诧异。宋珂并不清楚自己哪里说错了,可是明确感觉到,自己有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只好傻傻地站在那里任人宰割。
陈觉敛声:“你怎么知道我有公寓。”
他张了张嘴:“陈念告诉我的。”
“她怎么会告诉你这个?”
“我们——”没办法了,只好胡编,“我们无话不谈。”
陈觉静了静,嘴角微微下沉:“知不知道你说谎的样子很明显。”
他抬眸,陈觉看着他,像要看到他心里去。
再也招架不住,他只好双手交握用力地搓,又低下头朝手上呵气。没想到陈觉居然明察秋毫,忽地靠近嗅闻了一下:“你喝酒了?”
他顿时傻眼。
“你有没有基本常识,喝了酒怎么还敢开车?”陈觉似乎生气了,声音也变得有些严厉。
他不言不语,跟个木头似的。
“算了。”陈觉掐掉烟,“外面冷,你快回去。”
“你呢?”
“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他一口气提不上来,掉头往自己的车走。可是才走两步就蓦地顿足,静立片刻,再次转身走到陈觉跟前:“那车呢,车也不用我管了?”
陈觉看着他:“你管得了吗?”
是是是,这么贵的车我怎么管得了。
他不识好歹地说:“那我就不管了。你那么多车,应该也不在乎这一辆两辆,等哪天你一命呜呼,你的车就都变成陈念的了。陈念的就是我的,所以你的就是我的。”
绕口令一样,把陈觉都气笑了,笑过之后又问:“有没有人说过你喝多了挺傻的?”
他摇头又点头。
“到底有还是没有。”
“……有。”
“有就有,你躲什么?”
原来我在躲啊,怎么我自己都不知道。宋珂自知失态,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陈觉对他说:“你还是走回去吧,车就停在这里明天再说,这种状态下开车我不放心。”
他又问:“你呢?”
“我还有事。”
“什么事?”
陈觉看着他的眼睛:“我要找找我的回忆。”
这句话从耳朵进去,在心脏里打了个转,变为武侠小说中势急力猛的暴雨梨花针。宋珂忽然疼得酒都醒了,匆匆将视线避开:“那我就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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