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珂说不出话,勉强回了他一个笑容。心脏像被炙火烘烤过,变得脆而薄,稍稍一碰就会决口。
玻璃窗外暴雨如注,雨刷器甚至来不及将水刮走,车内却很安静。车子在高架桥上慢慢地腾挪,愈发像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叶扁舟,看不清前路,不知道该往哪去。
见气氛这样沉默,程逸安只好随意起了个话题:“小长假你们都去哪玩,想好了吗?我先说我,我是哪儿也不去,专心在家陪我的花花草草。”
扭头看向身旁的宋珂,宋珂的嘴唇却微微抿起,双手握着方向盘:“我可能去趟海边。”
程逸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笑着说:“旅游啊,好事啊,出去走走放松放松不错。跟谁?”
问完才意识到有多糟。
宋珂静了一瞬,喉咙像吞过胶水。陈觉的声音从后排传来:“去海边记得多涂防晒。”
就像那时在机场,他曾对陈觉嘱咐过的那样。
“你到了那边记得要涂防晒霜,海边的太阳到冬天也很毒的,别不当回事。”
“知道。”
“别光顾着玩,正事一定要谈妥。”
“知道。”
“也别乱吃当地的东西,万一吃坏了肚子身边连个照顾你的人都没有,一个人到医院去不方便。”
陈觉不再说知道,只是将他的手捏紧:“是不是舍不得我?”
那时没有答“是”,宋珂后悔至今。此刻他只能无声地调整呼吸,在后视镜里对陈觉点点头:“好,知道。”
“哪天出发?”
“还没有定。”
陈觉微微颔首,不再往下问。
“你呢,假期去哪?”
不知道是不是宋珂声音太轻了,这一句陈觉好像没听到,慢慢地把目光移开了,宋珂想了想还是没有问第二遍。
后来把程逸安送到家,车子掉过头,开上了那条熟悉的路。
只剩下他们俩。陈觉在后排一直没有怎么说话,车厢里静得像是只有宋珂一个人。路上终于堵得挪移不动,彻底停下来,两人不得不交流。
宋珂抬起眼:“一会儿你在车里等我,我去给你把伞拿下来,省得你淋着回去。”
陈觉说:“多谢。”
“本来就是你的伞,应该是我多谢你。陈念最近怎么样?看她朋友圈也没空更新,是不是最近比较忙。”
陈觉声音淡淡的:“公司有点事。”
这句话当然指的是铭途。
宋珂静默片刻,言不由衷地开口:“其实现在睿言的日子还算好过,你暂时不用这样两头跑,就留在铭途也没关系。”
陈觉没有马上接话,一味地沉默。宋珂怕他是误会了,又匆匆补充:“我不是说要过河拆桥赶你走,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担心你兼顾不过来。”
他这才“嗯”了一声,静静看着窗外的雨。好一阵子后,从湿漉漉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纸质文件,伸手放到副驾驶座椅上。
“最近实习生都是两个人共用一个工位,再过一段时间春招的人到岗,到时候地方更紧张。所以我找物业把楼上那层也盘下来了,过几天桌椅插排就会送到。”
宋珂一面开车,一面抬头看向镜中的他,目光很错愕迷惘:“怎么没跟我商量?”
“时间不够。”他解释得很短。
“可是……”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我预付了三年的。”他视线移向窗外,“这笔钱算我借给公司的,无息,什么时候有能力了你再还我,债转股我也接受,怎么样都随你。”
许多细密的雨泡从心底冒出,撑得心脏极酸涩,难受极了。宋珂想要停车可又没办法,人同车子一道被雨裹挟着,慢慢地向前挪。
陈觉的口气还是很客气:“你应该知道,我回铭途是迟早的事。在这之前只要我能想到的都会为你做,不管你愿不愿意,不管你接不接受,你当我独断也好,随便怎么都好。”
宋珂眼眶一热,无法言语。
“这次你走我就不送你了。”陈觉却从后视镜里看着他,静静地,“以往总是我送你,这次有别人陪你,我就不送你了。”
往后的路没有我陪你,你会不会不习惯?其实想问的是这一句。可是等着等着,坐着坐着,后来又不想问了,改为一句:“他对你好不好?”
宋珂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不觉一滞。过了好半晌,嘴角才无奈地上扬:“你怎么也变得挺八卦的。”
他也笑笑:“大家都好奇,我就问问。”
“大家?”
“同事们。”
宋珂装作毫不在意,尽力地笑着,喉咙却紧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心里是很绝望的。因为他明明跟秦彬凯没有什么却不能告诉陈觉,怕陈觉多想,而自己却无法给予更多。
四年来,他们明明是彼此最亲密的人,可是没有告诉公司这帮同事,以至于到现在,他们都已经分开了,同事们还在好奇他跟别的人。
“吃过饭没有?”陈觉又问他。
他摇摇头,说:“不饿。”
因为怕陈觉邀他一起吃饭,可又不愿意说吃过了。最近他就是这样的一种状态,瞻前顾后,变得不像他了。
好在陈觉很识趣,一句让他为难的话也没有说,只是嘱咐他:“别吃那些不健康的东西,实在不知道吃什么可以选速冻饺子。”
他“嗯”了一声,微微地笑起来:“你也一样,别拿烂厨艺为难自己,做不好就出去买。”
“你不在的时候我不做饭。”陈觉面色平静,“都是买着吃。”
宋珂终于沉默。
到小区楼下,雨已经小了很多,风却不知何时刮起来,把路边的法梧刮得微微摇晃。
陈觉说:“伞不用拿了,我自己打车走。”
宋珂张了张嘴:“这不行吧,我也没有把你送到家,你——”
“见到你就够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坐着,宋珂甚至不敢回头,陈觉的声音仿佛离自己很远。
他说:“这趟回来能见到你,我已经心满意足。有件事忘了跟你说,之后我想请几天年假,有点私事要处理,公司的事情暂时不能管了。不过最近顺利签下来几份大合同,荣信的单子也拿到了,你只管放心去做。技术上有师兄在,记得多听他的。”
天一点一点地暗下来,雨明明还在下,却看不清了,像停了一样。
他说:“宋珂,我比任何人都相信你,相信你能把我们的睿言做好。等你请大家吃怀石料理的那一天,别忘了叫我。”
他说,我们的,可他的意思是要走了。
宋珂僵硬地坐在驾驶座上,手把着方向盘,不知所措:“我去把伞给你拿下来。”
说完就开门下车,匆匆地跑上楼,气都来不及喘一口又跑下来。幸好陈觉还在,就站在雨里等着他。
他跑到陈觉面前急急忙忙地撑开伞,陈觉微微地低着头,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刚才明明还有很多话的,现在一句也没有了。
今晚宋珂需要仰起头才能把陈觉看清,看清陈觉的眉毛、鼻子、嘴唇,看清陈觉的眼睛。他在陈觉眼中看到自己,孤零零的一个自己。
宋珂叫了声陈觉,陈觉朝他笑,样子还跟四年前一样,可是失去了许多锋芒。
“听见了。”
陈觉身上一点烟味也没有了,宋珂身上也早已没有那种淡香味,他们都不再是从前的自己,可是叫彼此,彼此还是听得到。
“上去吧,”陈觉说,“想我了就打电话。”
伞给他,他拿着了。
宋珂不得不转身离开。走进楼道回过头,他还在原地站着。两人对视的一瞬他又笑了笑,抬手比了一个接电话的手势。
宋珂心里惶惶的,不明白为什么。
上楼打开家门,只在玄关静了一秒就跑进卧室,鞋都没来得及换。
挑开窗帘的一角,路灯下仍有陈觉笔直的身影。地方变了,人没变,陈觉像当年一样在楼下看着他的窗户,只不过多了一把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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