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电影人(50)
出乎谢兰生的意料,他的广告起了作用,媒体记者和影评人竟有不少来到了现场。大电影节在一内都会展映上千部影片,宛如一片海洋大海,观众只能挑选着看,《生根》能有这个场面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
整个会场十分沉默。最后,当女主角屠杀全家,并凉笑着对警察说“当个女人太辛苦了……”“我让她们重新投胎”这些话的那个时候,谢兰生他分明听到有一些人轻轻叹气,那个声音十分幽微,整个房间压抑、沉默,仿佛空气都变粘稠了,叫人喘不过气,电影放映时的黑暗牢牢攀附着每个人。
最后,片尾字幕升起的时候,谢兰生流下泪来。他不住地哭,无论如何都抹不干。
他的电影放映完毕,他等到了这个时刻。
会场的灯重新亮起,媒体记者和影评人里有不少过来致意,谢兰生一一握手,一一感谢。
而晚上的正式放映也进来了不少观众,几乎坐满后半场了。当放映到“乡村血夜”,有些女性尖叫起来,会场里面也出现了好几声“啊……”的人声,证明观众在全情投入。
兰生发现,都灵电影节的观众非常专业,他们完全可以看懂,知道哪里应该鼓掌。
最后放完,全场鼓掌。国际上各大电影节约定成俗的规矩是,对好片子鼓掌,对烂片子跺脚。
…………
23点30分,《生根》在都灵的所有放映场次全部结束。
谢兰生在会场门口连续抽了三根香烟,才慢腾腾回到酒店。
而他刚一踏进酒店,就有认识的香港记者递给他一张传真。
是一份报纸的传真。
原来,香港报纸已经登出电影局的处罚决定了。
谢兰生一行一行地看过去。
上面写着:
【因为私自摄制电影、私自参加电影节,从今日起,禁止谢兰生、孙凤毛从事电影摄制工作,任何个人以及单位均不得支持或帮助以上二人摄制电影,否则自行承担后果。此文件的有效期为……】
谢兰生的指尖轻抖,他闭闭眼,又睁开,看向最后那个日期:
【……八年。】
谢兰生的胳膊无力,垂了下来。
他被禁了。
卖国外也不可以吗。
耳边传来酒店大堂其他各国电影人们欢快雀跃的声音,好像是在庆祝什么,谢兰生只觉得无比尖锐刺耳。
他感受不到这个世界,被包裹在一个壳中,周围全是黑暗混沌。
一开始他只想试试,自筹资金拍出一个他一直想拍的故事,和写小说、画画一样,想做就做,不苦等了,放着自己看看也好,能挣钱做下部更好,可如今却没回头路了。
达摩克里斯的巨剑轰然落下,他有些委屈,又有一些“尘埃落定”后的轻松。
“任何个人以及单位均不得支持或帮助以上二人摄制电影,否则自行承担后果……”
谢兰生默默念着,非常清楚,从今以后,他的路会更加难走。
可一切才刚刚开始。
从此,他将与电影相依为命。
作者有话要说: 凤毛在第一、三两章。
在现实中,头两年电影局并没有出手,可张元这样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于是1994年,双方迎来矛盾爆发。那一年有七位导演参加了鹿特丹电影节,电影节还举办了“为中国导演争取拍片权”的活动,于是官方彻底被激怒了,致信鹿特丹电影节,没有达到效果以后一口气禁了七个人,被称为七君子——田壮壮、张元、王小帅、吴文光、何建军、宁岱、王光利,其中大多是二到五年,只有田壮壮是八年,还有人说十年,因为他拍了有政治色彩的《蓝风筝》,还在东京电影节上引起中国代表团的集体离席抗议。至此,本来比较模棱两可的电影人到了对立面,这其中的大部分人之后几年都没拍电影了。
因为是小说,必须要把剧情集中,这个时间提前一下……并不严格符合事实哈!
其实最早,张元他们并不知道这个事情这么严重,就是想拍自己喜欢的故事而已,觉得就跟写小说、写歌、画画一样,想搞应该就搞出来,制片厂要论资排辈等好久嘛,等不起了。王小帅在拍完之后还跑去了电影局,贼得意,说他自己拍出电影了,没用国家一分钱,求表扬,结果领导说傻孩子你可犯了大错误了……张元说,他第一次在电影节被称作是独立电影人,吓着了,王小帅也说,因为要出国参加电影节,他找西影厂出证明去办护照,西影厂也写的“独立电影人”,他也吓着了……
为了剧情,兰生是对可能发生什么事情有准备的,不想他太傻乎乎。
第28章 都灵(五)
谢兰生把那张传真还给对面香港记者, 说谢谢, 而后整理思绪, 一步一步往电梯间挪。
这时之前被熟人拦了的莘野也回到酒店。对谢兰生被禁的事他也已经得到消息,事实上,刚才几个香港记者还是莘野先认识的, 他拍那部赌神电影时接受过各家采访。
“谢兰生!”莘野双手插在兜里,站在远处,冲谢兰生叫了一声儿。
“嗯?”
莘野看了眼他, 又看了眼地, 让他过去,谢兰生则乖乖听话, 心想这人够霸道的。
莘野压根没有提起电影局的那张禁令,只问:“去吃个Gelato?”
“啊?”
莘野两边唇角一撩:“意大利的冰淇淋在全世界都挺有名, 去尝尝?我过来时顺便看了,有好几家零点关门。”
“嗯……”谢兰生说, “好。”他想,虽然还是担心未来,但冰淇淋也可以吃, 下回再来意大利就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
听到答允, 莘野转身向门口走,谢兰生则亦步亦趋跟在莘野的身后。
因为已经要关门了,莘野两手插在外套兜里,步子很大,穿过酒店旁的小巷走到相邻的马路上。
路灯映着他高大的身影, 他一步步走,腿很长,而他身边来来回回的欧洲人比他都要矮半个头、瘦一大圈,气质上也差几个档。
谢兰生在背后看着,挺突然地,就意识到,这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一个性感的男人,一个有魅力的男人,而他过去没察觉到,只单单地觉得对方是自己的演员、是自己的战友。
他又想起今天上午在组委会的房门口他死握着对方胳膊嗅檀香味的画面了。淡淡的香,微微的暖,真的让他安心挺多。
莘野走到冰淇淋店,在台阶上站定了,伸出骨节硬朗的手指,拉开门,瞥了一眼身后的人。谢兰生则赶紧进去。
莘野推荐了意大利Gelato最有名的开心果味道,想想,又推荐了巧克力味儿,道:“都灵的巧克力不错,被叫作巧克力之都,每年还有巧克力节。知道Ferrero吗?就在这儿。”
“不知道。”谢兰生手紧紧握着店家打的两份冰淇淋,觉得好他妈的神奇,跟他吃的雪糕不同。
二人坐在圆桌两边,谢兰生用勺子舀起一口Gelato送进嘴里,只觉得真软,入口即化,跟北京的区别好大。过去,他吃过的最好吃的是哈尔滨的“马迭尔”。
这个就是开心果味儿吗?
莘野用手支着下巴:“开心果能除郁安神,挺好的。”
“……嗯。”
他又去尝巧克力的,据说也能让人放松。柔软、丝滑、又甜又苦,醇厚深远,有点儿像他这一路。
其实谢兰生虽担心未来可却并未过分焦躁。分风雨雨地走过来,他也不太大悲大喜了,而是可以比较客观地研究当前状况。
他被官方禁了八年。
可他无法离开电影。
也就是说,下部电影对资金的要求只会更加庞大。设备可能要用买的,冲洗只能在欧美做,连胶片都要请在做MTV的同学帮他折腾,或者从香港买。可回国后大概率会没人愿意再投资了。
他这几天必须卖掉《生根》,别无他法。
等到账了再拍新的,再被禁,再拍新的,再被禁……直到有天玉石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