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伦敦吃软饭的日子(45)
变故突生。
危险来得让人措手不及。
一匹火红色的小马驹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冲了出来,看马头上那精美的银饰,它应当属于一位富有的人。
这匹马儿失了控,发狂地冲过来。以至于奥斯卡才刚出大门,后脚便被瞬间撞飞了出去。
盒子里的干面包在空中挥洒出去,呈现出一条高远的弧线。有几个路人迅速围过来,有一个热心的书店伙计去牵住了马缰,以防再伤到别人。刚刚为奥斯卡服务的银行女店员也尖叫着从玻璃门后跑出来,她看着血泊中的男人,手足无措。幸好因为撞到了奥斯卡,那车夫才追上了府上的马,将这匹疯马控制住了。
奥斯卡摔倒时前胸着地,肋骨磕在台阶上,疼得眼冒金星。他忍着剧痛翻过身后,才发觉自己的腿也被摔断了。
良久,一辆气派的马车自街头赶到,在银行前缓缓停下。
里面的人打开车厢,倚在华美的靠背上看向这里。
这匹马身上的皮革被磨断了,细得勒进了肉里,才导致它一时发了狂。
卡麦尔女爵用不满的神情,打量着地上这位白衬衫已经被血染红的男人,像是在看什么污浊的东西一般。
她先发制人:“你怎么回事儿?”
“您没看到吗?”银行女店员说,她指了指对方马车前断掉的皮带,“您的马撞了人。”
奥斯卡痛出一身汗,他双手撑在身后,膝盖到小腿的中央部位诡异地凹陷下去,疼得他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原来如此,”女爵说,“很抱歉,请带他上医院。”
她掏出皮夹,一如当初那样,把十英镑砸进了女店员的怀里,就关上门离开了。
“你……”店员宛若受到了羞辱,脸涨红作一团,但她眼见着对方离开,也无法回击,立刻去关心伤者的安危。
奥斯卡被这位好心的女孩抬到了诊所,和两位霍乱病人们在一起等候着。
说不感到恐慌是假的,奥斯卡脸色苍白,他第一次近距离地亲眼看到这些霍乱病人的样子,只觉得胃里一阵恶心。他向店员表示了谢意,就劝对方赶紧离开这里。
等到排上队,年轻人的腿部已经有肿胀的迹象。
那位医生单是按按奥斯卡的腿,就草率地下了论断说要截肢(当时对于骨折的普遍治疗方法)。
这可把金发的年轻人吓坏了,他强烈恳求医生别这么做。但医生表示除此之外毫无其他办法,奥斯卡剧烈挣扎着,绝不肯妥协。
他还要回爱尔兰!他刚赚够了能回家乡钱!怎么能在这时候失去一条腿呢!
医生最后只选择了简单地固定法子,当断骨处被硬生生按回到原来的位置,绷带一圈一圈紧勒在小腿上的时候,什么都无法阻止疼痛的蔓延。奥斯卡浑身痉挛,冷汗不止,他竭力控制双手不去推开对方,嘴唇已经完全失去血色。
冷汗遍布全身,黏在皮肤上,有冷风吹过,凉凉的,还发着痒。奥斯卡坐在牛津公园的长椅上,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
这种霉运,为什么怎么降临在他的头上?更悲惨的是,他只能痛苦地领受,却不能做出对命运的回击。
奥斯卡失去了行走的能力,只能买了双拐杖,在附近找了间破烂的旅店居住下来。这一晚上,他痛得睡不着觉。
第二天,他就发现腿越来越肿,那些翻开的绷带也已经失去效用了。牛津的居民时刻注意着这个愁容满面的年轻人,因为奥斯卡拖着一条瘸腿,像个不法分子一样,总是在旅店和诊所前打转。
他不肯同意医生的方法,就算截肢向来是人们认为再明智不过的选择,可他又对医学一窍不通。
奥斯卡整日在麻木中睡去,又在阵痛中醒来,整个人瘦了好几圈,下巴也变尖了。
他憎恶现在颓废的自己,对那位卡麦尔女爵更是痛恨入骨。
年轻人坐在床板上,注视着自己的小腿。它本来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那健康有力的样子他再清楚不过,可现在——
奥斯卡看着皮肤下隐约可见的、发炎的脓水,彻底陷入了一种自我厌弃和迷茫之中。
他真的要把腿截去吗!?
奥斯卡痛苦地捂上脸,但很快,他决定行动起来。他准备用这笔回家乡的钱去想办法,而不是坐在这里整日整夜的拖着等死。
他拜托那位附近书店的伙计跑腿,买了一张最近的火车票。南方霍乱十分严重,所以他决心接着往北边的城市走。
可到了那里,医生却同样声称除截肢之外治不了。
年轻人乘坐火车一路向北,硬撑着一口气抵达了莱斯特,那里的医生将他的小腿割开放脓,又上了伤药,用木板重新固定。
几番折腾下来,所幸腿是保住了,可所有挣来的钱也快被耗光了... ...
巨大的饥饿感卷席遍过全身,奥斯卡靠在街头的长椅上——那是莱斯特城里现在最抢手的位置。
胃部突然发出巨大的响声,在表示着它的抗议。几秒过后,年轻人伸手揉了揉肚子,在心里盘算着手头剩下的钱。
今天的晚饭还是算了,他想,也许饿久了就感受不到饿意了。
这场突发的意外让奥斯卡陷入了比之前更惨的境地,他只能随着这些流亡的大军,如同一堆骸骨骷髅一样,躲避从南边来的霍乱,无声无息地向北前行。
那断掉的腿骨好像在慢慢地愈合,但是却快长成了向外突出的、怪异而丑陋的样子。
无所谓了。
金发的年轻人拄着双拐,他漫无目的,也不知该往哪里去,也好似完全不担心自已的明天。
流亡的人们都注意到他们的队伍中有这样一个奇怪的瘸子,明明自己连吃都吃不饱,还有心思停下来去画画。
有时候占了长椅,或因为腿脚不便挡了别人的道,被打一顿,也不会抱怨什么。他整天不发一语,只顾着画画,就像是被拉斐尔附体了一样。
别人劝他吃点东西,而年轻人却只是笑着称自己不饿,转手却又去画画,让人觉得这小伙子北上根本不是为了逃命,还有种至死方休的浪漫意味在里面。
奥斯卡放下了笔,他啜了一口水,润了润口,就把剩下所有的水全拿来洗了手。
污水顺着指缝哗啦啦地倒在地上,引来周围一片恶意的目光,他听到有人在说:“真浪费!看他渴死的时候怎么办。”
奥斯卡不为所动,他伸开五指,把手在阳光下晾干,又用干净的手把身上携带的油纸包裹了上去,把那些画保护得小心翼翼。
今天的救济站不同以往,它旁边的街道上停了一列马车。奥斯卡在人群中垂着头,等待着救济站里美味白粥的施舍。
愈来愈清晰的传话声从屋内传来,随着一声大门开启的响声,对话便彻底暴露在空气中了。
路易斯从那里走出来,身后的本地议员与他言谈甚欢。
身形修长的男人戴着一顶帽子,典型的绅士打扮。他说话时神情稳重,举止有致,且马上就要往这边看过来。
而奥斯卡则重新垂下了头。
他绝不会认出自己的,奥斯卡想。年轻人近乎呆滞地盯着自己垂下来的、脏兮兮的金发,上面还沾有板结的泥巴,让卷曲的头发变重下坠。
连他都无法直视自己这副窘迫的样子,更不用说是路易斯。
再有几位就要排到他了,奥斯卡把拐杖丢在地上,接着用一种滑稽别扭的姿势蹲下,准备去取地上免费发放的餐盘。
那双擦拭得光亮的皮鞋突然停在眼前,手上一切的动作便都戛然而止。
金发的年轻人慢慢抬头,只撞入对方浑黑如夜的眼里,浑黑得一如往常。
那位官员也在边上呆呆地看着这意外的状况。
对方用沉默撕扯着自己的心脏,让他几欲转身逃走。
奥斯卡最终只是不自然地扯出一个得体一些的微笑。
“路易斯,真巧啊。”
被称呼为路易斯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后者躲闪着目光,垂下眼睛。
路易斯总是如此,莫名地,让人想去接受他的俯视。
接下来呢,寒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