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色的烛光蔓延过来,提着一盏新灯笼的赵大爷顿住脚步,看见维持着诡异姿势动弹不得的金猊,幽幽叹了一口气。
金猊:“……”
这是被发现了真面目演不下去要杀人灭口了吗?!
我要完。
他瞪大了眼和对方对峙,心里其实已经慌得不行,努力控制着右手去够腰间的引雷符。
快点快点,只差一点点了!
就在金猊在心里疯狂咆哮时,赵大爷动了。
他将灯笼放在地上,走到背篓边将里面的木雕抱了起来,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了拍它:“仙师不是什么坏人,让他走吧。”
那木雕脸上露出人性化的表情,眼睛转向金猊,眨了眨。
金猊身上的桎梏顿时便消失了。
他按住腰间的引雷符飞快拉开距离,警惕地看着赵大爷:“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就是南槐镇上的猎户,祖祖辈辈靠山吃山,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了。”赵大爷用襁褓将木雕仔细包好放进背篓里。
“儿子媳妇走了,就剩下老头子和小孙子相依为命。我们没有害过人,不想为难仙师,也请仙师也别为难我们。”
他将背篓背在了背上,提起地上的灯笼,绕过金猊,往院子外走去。
金猊看着老人蹒跚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还是追问道:“老林子,还有镇上失踪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和你们有关?”
赵大爷脚步顿住,转回过头道:“我们猎户祖祖辈辈都信奉一句话。山上的每一棵树都是一条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要碰,拿了,迟早要还。”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黑暗之中。
金猊看着他背影,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没有追上去,留在原地等师兄回来。
*
慕从云寻过来时,就见金猊坐在赵家屋顶上唉声叹气。
而赵大爷家黑灯瞎火,已经人去楼空。
“人呢?”
慕从云怎么没想到一个晚上还没过去,人就已经看丢了。
看见他回来金猊才振作起来,将之前的变故说了。他蹙着眉想不明白:“赵大爷到底是什么意思?镇上的人拿了什么不该拿的东西?”
“但方铭师兄他们才到镇上多久,这也说不通啊?”
慕从云也正有很多疑惑还没有彻底想明白。
既然想不明白,不如再去老林子里看看,或许能找到答案。
将剑鞘递向金猊抓住,两人又趁夜御剑去了老林子。
蚀雾大多被那条不知来历的龙族吸收,仅剩的蚀雾在经过这段时间之后,也被十方大阵净化得差不多。
没了灰雾笼罩,老林子里难得夜色清朗。
只是先前茂密的大树倒了大片,地面也遍布树木连根拔起后留下的深坑。
金猊自告奋勇在前面开路。
他虽然修为差了些,但力气却不小,弯腰抱起一棵倒地的大树准备挪到边上去,手臂却陡然间被抓住了,一道微弱的声音幽幽传来:“救、救命……”
金猊条件反射就想将树扔开,却又觉得这声音有些些许耳熟,不确定道:“许师弟?”
“是我,是我!是金师兄吗?”
抓住他的手力道变大了些,显而易见地激动起来。
倒是金猊看着这凭空从树干上长出来一般的手沉默了片刻,便开始拔剑:“师弟你等着,我这就劈开救你出来!”
他正要提剑劈树,却被慕从云用剑鞘压住了肩。
“我来。”
他还记得先前劈开那些怪树时,露出来的并不是血肉之躯,而是新生的怪树枝桠。眼下异变虽然停止了,但长在一起的树和人却并没有分开,若是这一剑斩得不对,人很可能就没了。
“敛气。”慕从云叮嘱了一声。
悲天只斩妖魔,不杀人。慕从云挥剑一斩,树干自上而下整齐断成两截,露出中间动作扭曲衣不蔽体的人来。
死里逃生的许曜愣了下,反应过来后便是狂喜,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后就要一个飞扑抱住救命恩人以示感激——
他上半截身体都探过去了,但对上慕从云冷冷淡淡看过来的目光后,忽然一个机灵清醒过来,用力一扭扭就抱住了边上的金猊。
“我差点就以为自己真要命丧于此了呜呜呜……”他又哭又笑,蹭了金猊一身鼻涕眼泪。
许曜是天机宫的外门弟子,修为比金猊还要差三个小境界。这次十方结界动荡,中州、东州边境都有异变频生。玄陵九宫弟子,凡修为在脱凡壳境小成之上的都被派往各处处理异变。
如许曜这般只在脱凡壳境中期修为不够的弟子,本该留守门中。但这次慕从云临时被派来南槐镇支援,人手实在不足,才连许曜这般修为不够的外门弟子也跟了过来凑数。
慕从云看着抱成一团的两个少年,微微蹙起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幸好,不算迟。
他常年在明月藏鹭闭关修行,在此之前从未踏出过玄陵山门。
师尊知晓他的性子,也从不勉强他。
唯有这次南槐镇接连出事后,师尊却一反常态来寻他,让他与金猊一道带人来支援南槐镇。
他想起下玄陵前,师尊曾问他:“你可知何为人?”
他自问并没有什么慧根,只能如实答:“师尊与我,便是人。”
师尊却摇头:“我是,但你尚不是。”
若不是慕从云了解师尊的性格,恐怕会以为师尊在骂他。
他不懂。
师尊却只是叹气:“你能感受到痛苦,说明你还活着。但只有能感受到他人的痛苦,那么你才算为人。”
他说:“从云,你总要学着走出来。看一看这人间百态。”
第5章 祈神木
慕从云仍然不懂。
甚至生出一丝委屈来。不是他不肯走出来,而是这热闹人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他想起前世在孤儿院里的生活。
大约是没有父母保护,孤儿院的孩子不论大小都普遍早熟,早早就学会了拉帮结派抱团取暖。
他很羡慕,也尝试过加入,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被排挤的那一个。
曾经他将自己攒了很久舍不得吃的糖果拿出来分享,想要被认可接纳。然而那些孩子却嘻嘻哈哈将他推倒在地,抢走了他的糖果后一哄而散。
也有来孤儿院领养孩子的夫妻,看到他后又夸又抱满意得不得了,承诺以后一定会对他好。然而领养他后没多久,却又开始嫌他愚笨木讷。
他甚至还记得那对夫妻将他送回孤儿院时对院长的抱怨:“这孩子回去以后一句话也不说,你们给他做过检查吗?要是有自闭症或者其他精神问题,就不好当做正常孩子让人领养的。”
后来院长带他去了医院,医生问了他很多问题。他都尽量配合地回答了。可是离开时,院长看着他的眼神仍然不太满意。
从那之后,也再没有人领养他。
时日渐长,那些曾经让他感到羡慕的孩子一个个被领养,只有他留在孤儿院,依然与周围格格不入。
孤儿院待遇不算好,但也不差。
他循规蹈矩地上课生活。十八岁成年的时候,考上了一所不好也不坏的大学,自此离开孤儿院自力更生,按部就班地毕业、找工作。
唯一不变的是他仍然没有朋友。
同学、同事私底下吐槽他不合群。
偶尔也会有人看中了他的脸,对他展开猛烈的追求。但通常不会超过一个星期,对方就会对他彻底丧失兴趣。
甚至有一次他听见某个热烈追求过他的人和朋友抱怨,说他这样的性格,白瞎了一张漂亮的脸,谁会愿意和个整天都不说一句话的漂亮木偶日日相对呢?
他不清楚自己在旁人眼中到底是什么样的性格。但他知道,他大概确实是不太讨人喜欢的。
他不再做徒劳的努力,学着不听不看,径自往前走。
虽然偶尔也会对目的地感到茫然,但远离人群,让他感到安全。
他很想告诉师尊,他大概要辜负他的期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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