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过去未曾对自己说出的话,如今却对一个与他相似的少年说了出来。
他觉得心中似有什么桎梏打破,整个人都轻盈起来。
沈弃看着手里的碎银,又去盯慕从云。
那张清清冷冷的面孔没什么表情,似笼着一层云雾的雪山,还没靠近就叫人感到寒意,让人望而却步。
但就这么一个冷冷清清的人,却为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少年精打细算安排好了往后的生活。
修真界的伪君子们竟也有如此心善的时候?
那为何却独独对他如此残忍?
他千辛万苦寻到的护心麟被生生剜去修补十方大阵时,这些善人在哪里?
他修为尽失被阴骄欺辱,被剥鳞断角、抽筋剔髓打下无回崖苦苦挣扎时,这些善人又在哪里?
是他不配么?
沈弃心中腾地烧起一把怒火,连带着迁怒了面前的人。黑漆漆的眼睛里有浓郁的暗色流淌,垂在身侧的五指成爪,只恨不得下一刻就扑上去将人撕碎。
但还不行,这样太便宜他们了。
破坏的欲望翻滚叫嚣着,沈弃的指尖克制忍耐到微微痉挛。
他嘲讽地看一眼掌心的碎银,转过身大步离开。
若是再不离开,他怕他会控制不住大开杀戒。
见少年收下银子转身离开,慕从云微微松了一口气。终于解决了最为头疼的事情,他满身轻松地跃上屋顶,沐浴着月光打坐调息。
到了无人处,沈弃便不再顾忌,他长久看着掌心的碎银,而后缓缓收拢手指,将几锭碎银捏成了粉末。
银白的粉末缓缓从指缝漏出,将深色土地覆上斑驳雪色。
沈弃眼也不眨地看着,心中想着的却是待他潜入玄陵达成目的之后,第一个便要拿今日这位大善人祭刀。
这世道污浊的叫人恶心,所谓的善良,也不过是看对着谁罢了。
嘲讽无比地嗤了一声,沈弃踩过地面斑驳的银白粉末,远去的身影与黑暗融为一体。
*
次日请早,慕容云一行启程回玄陵。
为了不让镇上的百姓送行,他们趁着天还没亮悄悄离开。队伍之中尚有伤员,无法长久御剑赶路,幸好慕从云下山前以防万一收了两辆傀儡马车在储物袋里,傀儡马车只需要驾车人输入灵力便可以一直赶路,速度比起普通马车要快上数倍。
慕从云不愿意和人挤在车厢里,便主动提出驾车。
其他弟子哪敢叫大师兄当车夫,但对上他冷冷看来的目光,又缩了缩脖子,最后谁也没敢反对。
慕从云抱剑坐在车辕上,看着蜿蜒往前的道路,久违有了些期待。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回到自己的安全港。
车路骨碌碌压过地面,缓缓出了南槐镇,往东州城方向驶去。
出了南槐镇就上了官道,路就平坦起来。慕从云正要加速前行,却见前方的岔路口站着一个人。
那身影瘦而高,衣服被风吹得晃动,像一株芦苇随风摇摆。
慕从云急急停下马车,看着路中间的少年,语气止不住的诧异:“你怎么在这里?”
他当然要在这里。
辛辛苦苦演了这么大一场戏,他怎么可能中途退场?
他可是连时间和必经之路都算好了。
沈弃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抬起脸来时,神色却是惶然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看着慕从云,嘴唇无声张合几次,才有些生疏地发出声音来:“你去哪,我也去。”
少年久不说话,嗓音带着微微的沙哑。他没有苦喊哀求,但那低低的语调,却像被抛弃的小动物般。
沈弃惯会揣摩人心,对于慕从云这样心思简单直白的人,更是轻易拿捏。
他赌对方拒绝不了。
第8章 回玄陵
慕从云对上那双直勾勾暗藏期待的眼睛,生出几分为难。
这是他从未设想过的情形。
相似的遭遇与性格叫他对少年难免多出几分亲切感,所以他花费心思替他安排好后路。
但他从未想过对方会因此黏上自己,似乎将他当做了唯一信赖的对象。
就像你出于怜悯喂了几次路边的流浪小动物,小动物却将你视作了主人,想要跟着你回家。
这种亲密的、有明确指向性的关系超出了预料,叫慕从云下意识生出几分退缩和恐惧来。
自从被第一次收养他的夫妻退养送回孤儿院之后,他就本能排斥和旁人建立起这样亲密的羁绊关系,这会让他感到强烈的不安。
在他的认知里,所有的亲密关系都会有终止一天。结束之时,往往是更期待更依赖的那方会感到痛苦。
慕从云下意识想要拒绝。
可少年站在清晨的风里,不合身的褴褛布衣随风摇摆着,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过来时,明明没有哀求之色,却好像在无声诉说着不要抛下他。
当年自己被那对夫妻送回孤儿院时,大概也是这样的神情吧。
明明接他回家前,他们会温柔地带他去游乐园玩,会给他买漂亮的衣服和玩具。
明明是他们自己说小孩子文静一些才好,懂事乖巧,太皮的孩子惹人头疼。
他们说过以后他会有一个家,会和别的孩子一样,有疼爱他的父母。
他信以为真,偷偷练习了很久,才生疏地喊出“爸爸”和“妈妈”。
但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也是他们将他送回了孤儿院。
那天他被院长牵着站在孤儿院门口,看着那双毫不流连离开的背影,也没有哭闹。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说好会给他一个家,却又转头把他送了回来?
他想了很久,将原因归结于他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眼前的少年仿佛变成了当年那个被毫不犹豫抛下的孩子,慕从云酝酿的拒绝便再说不出口。
这时另一辆马车上的金猊探头出来,看见这边的情形,帮着求情道:“大师兄就带上他呗,看着怪可怜的,留在无妄峰做个杂役弟子也不费事。”
本来就摇摆不定的慕从云闻言,迟疑一下,到底点了头。
他指了指另一边的车辕,对沈弃道:“上来吧。”
少年黑漆漆的眼底亮起一抹光,手脚麻利地爬上了车辕坐好,扭头看慕从云时,抿着唇露出点内敛的笑意。
慕从云这才注意到他其实长得很好看,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一侧有淡淡的酒窝,愈发像某种柔软无害的小动物。
心底某个地方软了一块,慕从云将自己的手帕递给他,又指了指他的脸。
少年会意地接过,仔细擦拭脸上的脏污。
队伍这才重新启程。
*
从南槐镇经由东州城,再往北行五百里,便抵达玄陵。
一行人大多都是伤患,慕从云没有着急赶路,而是在东州城休整了两日,补充了补给,才再次上路。
仍然是慕从云驾车,沈弃就坐在他身侧。
他换下了陈旧布衣,穿着慕从云给他新买的衣裳。凌乱披散的长发也用发冠整齐束起。除了依旧瘦得不健康之外,整个人可谓改头换面。
白衣乌发,身姿修长,走在慕从云身边,也不显得突兀了。
只是一大一小两个人,同样穿着白衣,同样沉默寡言,叫同行的其他弟子顿时感到了双倍的压力。
也就只有金猊不那么怕慕从云,赶路无聊,时不时便要探出头来逗一逗沈弃。
“小尾巴,果子吃不吃?”他不知道对方的名字,问了两次也没得到回答,就干脆取了这么个诨名叫人。
沈弃神色不动,只当做没听见。
只是袖中的手已经大力捏住了木镯,克制了满心的不快。
这人比那两只鸟加起来还要聒噪。
见他不理人,金猊倒也不生气,同行的师兄弟们都知道这少年脑子多少有点不太灵光,对他多有包容。也就只有金猊总碰钉子还总喜欢去撩闲。
看少年依然不理他,他转而去同慕从云说话:“师兄,这小尾巴到底叫什么名字?我们总不能一直叫他小尾巴吧?”
“?”
慕从云呆了呆,扭头看向少年。他确实没想起来问对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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