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犹如丝带绕过身体,那种敲击声陡然间变得近在咫尺。
比琉卡看到,就在刚才根本没有任何东西的黑暗中出现了一棵树。
这棵树没有枝叶,干枯憔悴,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矗立在黑暗中。一个穿着皮毛短衣的人站在树下,正握着斧子一下一下地砍着树干。
他背对着比琉卡,看不清长相,只有一头漆黑卷曲的短发随着砍伐的动作有规律地晃动。
比琉卡走到他身后,那实在是一种深沉的恐怖,因为他早就意识到其中的诡异,一不留神就会被幻象吞噬。他的生命不重要,但他不能草率地决定九骨的生死。
“你是谁?”比琉卡问。
那人头也不回,仍旧按部就班地砍着那棵不堪一击的枯树。可奇怪的是,明明每一斧子都那么用力,枯树却始终岿然不动。
“我是砍树的人。”
“为什么砍树?”
“因为树枯死了,枯死的树不该再静立于世间。”砍树的人问,“你呢?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的……最重要的人受伤了,我想救他。”
“怎么救?”
“有人告诉我可以。”
“什么人?”
比琉卡想说是带他来这里的小乞丐,但周围却根本没有那个小鬼的影子。他把他骗进这片古怪的黑暗,得来的却只有一个绝望的答案。
比琉卡看着枯树和伐木者的背影。
这是另一种信仰。
他对自己说,是不同于高高在上的女神教派的另一种宗教,看起来既邪恶又恐怖,但惟有这样的神才会与死亡并存。女神带来的是生命和肉体,克留斯神掌管着死亡和灵魂。
“你们的神可以救他。”
“你知道我们的神是谁?”
“是不朽之神克留斯,他掌管死亡和湮灭,收取亡者的灵魂。”比琉卡说,“救活他,无论要我付出什么都可以。”
砍树的人停下来,反问道:“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比琉卡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过一瞬间的犹豫,冲口而出的回答是他对唤醒另一个生命的极度渴望,像失控的推车一样直冲下陡峭山坡。
砍树的人笑起来:“我为克留斯神收取生命,砍掉枯木才会长出新树,拿走生命才能阻止死亡。”
他说:“过来,跪在树下。”
第36章 静地
黑暗只会保护你,不会伤害你分毫,虽然有时候它也会吓唬你,但不要退缩。
比琉卡放下九骨,却不愿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当他站到伐木者面前时,吃惊地发现那头黑发下覆盖着的是一张白骨森森的脸孔。没有眼珠,没有鼻子,也没有耳朵。和乌有者不同的是,这是一具真正的骷髅,绝非活人该有的样貌。
比琉卡跪在树下,树的阴影笼罩着他。
这里明明是一片漆黑,根本没有光的存在,为什么树依然有影子?
“那不是影子。”砍树的人似乎能听到他的心声,“那就是克留斯神本身。”
比琉卡低头去看,树影的枝丫忽然像蛇一样扭动起来,向九骨躺着的地方游去,比琉卡吃了一惊,正要起身驱赶,却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下一刻,他的后颈一阵剧痛,一股热流涌了出来。
倒下的瞬间,他的双眼中映出的是九骨被黑影淹没吞噬的景象。
他不明白,他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到底是害死了九骨还是在救他。
无尽的黑暗。
光有时尽,黑暗却至永恒。
他从没有好奇过死后的世界,毕竟他才只有十几岁,虽然算不上是不懂事的孩子,但离死亡很遥远。陷入黑暗的那一刻,他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死。
令他深感意外的是,死竟然不是寂静,不是一切都消失的虚无。
死亡有形有声,像漆黑尖锐的冰刺,发出枭号般的尖叫蜂拥而来。他浑身冰冻剧痛,忍不住哀嚎呻吟、痛苦挣扎。他听到无数回响,在死地之间来回冲撞,犹如搏斗时的刀剑交击和嘶吼。渐渐地,声音统一起来,变成整齐划一的呼喊。
——听,快听。
声音撕扯着他,把他拖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快听。
几万个声音催促他。
你们是谁?
我们是消息,是遗言,是警告。
你们要我听什么?
声音们没有回答,只是齐声尖叫,化成荆棘和蛇影将他牢牢捆缚在洞底。
比琉卡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夜风穿堂而过,把窗帘吹得不停飘动,窗外仍是一片寂静的黑夜。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明白自己还活着,没有被斧子砍掉脑袋,也没有被声音化成的枷锁绞死在深渊谷底。
一场噩梦。
那他现在在哪里?
比琉卡猛地坐起来,头部一阵针刺似的剧痛。他很快又倒下,发现手腕和脚踝都被捆绑着。视线模模糊糊之间,他看到对面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他最关心的人。
九骨浑身赤裸,毫无遮盖的身体上,一些黑色虫子不停蠕动,仿佛正在享用一顿美餐。
比琉卡不顾疼痛再次起身,想替他赶走虫子,但是刚往前挪了几步又被捆绑的绳子拖回去。原来他也被拴在墙角。
他希望九骨还活着,希望那些虫子不是在啃噬死尸。
“九骨!”
比琉卡一边试着呼唤他,一边用力挣扎,直到双手流血也不肯停下。
“你在干什么啊?”似曾相识的声音响起,说话的人仿佛在很远的地方,忽然又近在身旁。比琉卡意识到刚才自己陷入一种忘我的疯狂状态,全靠这一句问话才又跌回现实。
“他……他怎么了?”比琉卡问,声音在喉咙里翻滚,说不出的苦涩。
“他在睡觉。”说话的人咔嚓一声咬了口苹果,“你先醒,这也很正常,你没有被下毒。”
比琉卡抬头看他,从那张草草洗过的脸上辨认出是替他带路的小乞丐。
原来他是个女孩,只是头发比男孩还短。
黑色的眼睛和头发,让比琉卡想起噩梦中的伐木者,那真是个梦吗?可为什么醒来后依然记忆犹新,和以往所有模糊的梦境都不一样。
“放开我,他到底怎么了?”
女孩嚼着苹果问他:“你到底要我先放开你还是先告诉你他怎么了。”
“先告诉我。”
“我说过他在睡觉啊。”
“那些虫……”
“在吸他的血。”女孩说,“刚开始血是黑色,现在已经变红了。罗德艾让他吃过药,他不会死的。”
比琉卡放下心,顿时感到浑身上下都在发疼。
“为什么绑着我们?”他尽可能语气缓和地问。
“因为你像疯了一样到处乱扑,又踢又咬,后来只能把你打晕才带来这里。”
比琉卡想到梦中的一切,想到自己在深渊中的挣扎和喊叫,那种分不清梦与真实的幻觉又出现了。他立刻停止回忆,迫使自己留在当下的现实中。
“请你放开我,我不会再失去理智了。”
“不是我把你绑起来,我也不会帮你解绳子。”女孩说,“等罗德艾来了让他决定。”
比琉卡望着九骨问:“他什么时候能醒?”
“不知道喔。”女孩走到角落,跳上一个木箱坐在上面继续嚼苹果。
这里不是旅店客房,只是个凌乱的仓库,弥漫着尘埃的味道。
“我们在哪?”
“我是来看着你,不是来回答问题。”
“是你把我带进那个屋子,你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又没进去,怎么会知道你在里面遇到什么呢?”女孩悠闲地晃着腿,又变回了那个盘踞在城市角落的小乞丐。
她微笑着说:“要不还是你先告诉我,你遇到了什么吧。”
比琉卡不愿回忆,尤其是想到九骨被枯树的影子吞噬的那一幕。他不由自主地去看昏睡中的人,如果能挣脱手腕脚踝的捆绑,他会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搂住他,但现在却只有强忍担忧,耐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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