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
陆修觉得很疲惫,那天他经过乌镇的水乡,站在水乡的桥上,看着桥下、桥前的众生。多少陌生面孔在这三十年间第一次映入眼帘,又被他飞快地遗忘了,就像桥下水道中的粼光。
桥边有人在卖糖,一群小孩子围在卖糖的货郎的身边,像极了二十年前,陆修带着牦牛到每个村庄时,孩子们一拥而上的情景。
我还没有吃过糖呢。陆修心想。
他知道人族的小孩子们喜欢吃零食,最初他认为“他”还小,满怀希望地准备找到他时,便把自己所有的货物都取出来,送给他,让他好好高兴一番。
但现在他想必已经长大了吧?三十载了,也许已经不爱吃糖了。
陆修这么想着,掏钱给货郎买下了糖,分给那些小孩儿,看着他们吃,就像完成了一个心愿般。
我不能陪他长大了。
想到这点,陆修不免难过。
第113章 禹州
当天晚上,他睡在乌镇的桥下,辗转反侧。
这样下去不行。陆修再一次告诉自己。
可是我该怎么做?怎么做?陆修愈发烦躁起来,就在那一瞬间,陆修的意识忽然变得清澈了起来。
没有人能窥探我的宿命,因为我的“灵”太强了,但我自己可以!
我为什么不先自己学命理,再为自己卜测呢?!
想到这一点,陆修顿时犹如窥见了一丝从重重云霾中透出的、希望的光,对!我可以修习命理学!
事不宜迟,陆修马上取出一本破破烂烂的、用发黄纸张装订的本子,在上面找寻自己三十年来所去过的地点,艰难地回忆着,哪些人能告诉他一些有关宿命的建议……
他决定去山西看看,传说那里的佛宫寺住着一名通晓过去与未来的大师,他不奢望这位大师能为他指点迷津,如果他愿意教自己一点知识,那就更好了。
于是他离开了乌镇,前往山西。
但在从前的日子,消息总是传得很慢,陆修来到应县佛宫寺时,才发现那位大师已经死了一年多了。
“师父说,”一名传人朝陆修道,“在他入寂后,会有龙来拜访他。”
陆修:“!!!”
这是陆修入世以来,第一个说破他身份的人类。
“让我把这本书给你,”传人又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说,“愿你得偿夙愿。”
“谢谢,谢谢!”陆修如获至宝,珍重接过,仿佛在佛宫寺前得到了精神上的鼓励,又问:“他还说什么了?”
传人摇摇头,做了个“请回”的手势。陆修在佛宫寺外徘徊,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来,若是早个一年半载,也许已得到了点拨。
他仍不甘心离去,在黄昏时的佛宫寺前站了少顷,又在台阶前坐下了。
陆修就着昏暗的天光,翻看着手中的破旧书册,上面是有关宿命的一些看法,却通篇没有提及如何进行卜测。
“不用看了,那本书上什么能用的东西都没有。”一个声音在面前响起。
陆修蓦然抬头,看见了一名青年,那青年穿着奇特的服装,汉人们常穿的短褂与坎肩,头发却没有梳成辫子。
他站在夕阳下,身影拖得很长,陆修本能地感觉到,这应当是另一条龙,这源自于同类之间的直觉。
“为什么这么说?”陆修道。
那青年答道:“阿育禅师留给你这本书,不是为了教会你什么,只是不想你在盛怒之下,拆了佛宫寺。”
陆修:“……”
陆修只得收起书,近些日子他确实很暴躁,换了无论是谁,在这个世界上苦苦寻找三十年,希望不断地被打碎,又凝聚,再打碎,也会像他一样暴躁的。
如果寺里僧众只是当着他的面摔上大门,说不定陆修真的会动手泄愤。
他再一次沉默地离开了佛宫寺,就像他每一次沉默地离开每个地方。同时考虑着其他的可能性,也许在什么地方,还有别的、愿意教给他寻找“他”的办法的人类?
但那青年只是不说话,跟在他的身后。
“你知道怎么找到一个转世的灵魂么?”陆修回身问他的同类。
“我不知道。”青年答道。
陆修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复又往前走,青年始终跟着他。
末了,陆修又想起来了,问:“你会卜测么?”
“不会。”那青年说,“我虽然也是龙,但一生不学无术,只知道游山玩水。”
陆修说:“你一定没有什么牵挂。”
青年正色答道:“那叫执念,你有执念。”
没有执念是幸福的,也是不幸的,陆修想告诉他,但他不想与同伴争吵,因为这没什么意义,世上的龙很少,这是他从出生就知道的,三十三年了,他也只碰上这么一个。
“你叫什么名字?”陆修难得地问道,换了平时,他不会往任何其他的东西上投入多少注意力。
“禹州。”那青年答道,又问:“你呢?”
“陆修,”陆修答道,“‘他’给我起的名字。”
“啊,”青年说,“你一定是在找他了。”
于是禹州成为了陆修此生的第一个朋友。
“我的本体在太行山的曜金宫,”禹州说,“在这里的只是我的化身。”
“嗯。”陆修敷衍地答道,这段时间里,禹州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但陆修对什么化身、龙,统统不关心。他找了个没人的树下,坐下来翻看阿育禅师留给他的书。书里大多是劝人放下,方得解脱的话,但他仍然努力地从中寻找有用的消息。
“我已经很老很老了,”禹州说,“我活了一千两百多年。”
“咱们可以活多少岁?”陆修短暂地从书中抬起头,朝禹州问道。
禹州答道:“上千岁吧。”
陆修算了下,他还能再活九百七十年。
“你现在对龙来说,就像个三岁的小孩儿。”禹州笑道。
陆修对着书端详,禹州又自言自语道:“你是纯血的龙啊,这很少见。我曾经是一条鲤鱼,在唐代的安史之乱那场神魔大战中,跃了天地的龙门,度过了天劫,才侥幸成了龙……”
“……活这么多年,有意思么?”禹州躺了下来,枕着自己的胳膊,以俊俏青年的模样,眺望着碧蓝色的天空,又说,“等到大家都离开你的时候,你就知道,活得太久,也不是什么好事……”
“还有其他的龙吗?”陆修难得地又问了一句。
“当下没有了,”禹州说,“至少最近的五十年里,我没有遇见。其他的龙族倒是很多,鸱吻啊,狻猊啊,囚牛……它们倒是很繁盛,龙族之间又互相通婚,现在已不知道生出什么奇形怪状、三头六臂的后代了。”
陆修有点迷茫,问:“它们是什么?”
禹州:“龙不会与龙在一起,设若你与一头牛在一起,与它生下来的就是囚牛;与一条鱼,生下来的孩子就是鸱吻;与狮子,生下来的就是狻猊。所谓龙生九子,就是这个意思。”
“我不会和它们在一起。”陆修说,“我会与那个人在一起,我们会生下什么?”
陆修虽然对爱情了解不深,却也知道“在一起”的意思,毕竟他见得太多了。两个人在一起,组成了家庭,就会养育儿女,繁衍生息。
“不会生下什么,”禹州说,“龙和人没法生。”
“嗯。”陆修对此也不太在意,关键是得找到“他”再说。
他把书快速地翻完了,最后一把火,将它烧了。
接下来我该做什么呢?陆修心想,继续找命理学的高人吗?学习命理?
“你懂命理吗?”
“不懂。”禹州答道。
陆修回忆禹州说的话,又问:“曜金宫是什么地方?”
“曾经是凤凰与金翅大鹏、孔雀大明王的行宫。”禹州答道,“也是我的老家,不过现在已经没人了,剩下我一条老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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