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孙锦(22)
沐哥儿十一岁时,以陆举人的保举信得到了白鹿书院的入学考试资格,顺利通过,转眼又过三年。
这次的季考他又拿到了甲等,先生建议他可以参加今年的院试,考个生员是十拿九稳的。同学们私下撺掇着他拿二十两银的奖金一起去找乐子。白鹿学院说是有教无类,对世家寒门一视同仁,然而一般的人家哪有闲钱途径学什劳子君子六艺,而要学问上比得过其他早早开蒙授业的富家子弟又谈何容易,是以学院里的学子几乎个个都是金马玉堂的公子哥,谁看得上二十两银子?不过一顿耍子罢了,斗个鸡,掷个骰,眨眼便没了。
沐雩入学早,今年才十四,周围的同学即便相近的也是十六七的年纪,年纪虽有差,但他常年习武,特别这几年身高蹿的极快,已有七尺,在江南之地算是很过得去了,将将有成年男子的身高,已经比他的大哥哥高了一拳。他心性早熟,又左右逢源,与比他年长的同窗很玩得来,但他还是推了同窗们的邀请,叹气道:“承蒙好意,可惜我还得去顾师傅那儿继续上课。”
有人觉得他可怜,也有羡慕的,“又去开小灶啊?”
这里的哪个男儿能不知顾轻鸿之名?别人倒是想请他武术骑射师父,然而顾师傅本职是大夫,他老婆是出了名的有钱,压根不缺钱,根本请不到他当拳教师父。顾师傅也就以前兼职过一阵军中技击教练,后来辞了,教过几个徒弟,都已出师,已经很多年没有再收过新徒弟。六年前顾师傅收沐哥儿为徒时,不少人意动纷纷登门塞儿子塞女儿,俱未能成,顾师傅对外宣布沐哥儿就是他的关门弟子。在顾师傅的调/教下,沐哥儿入了学院之后,次次骑射考试都是拔尖。
人人都觉得他是运气好,可当年他被压去在顾师傅那儿学武却是老大的不情愿,日日都是一边站桩,一边在心里“王八”“混蛋”骂个不停。
不乐意归不乐意,越是讨厌顾师傅沐哥儿就练得越认真,发誓要把顾轻鸿所有的武功都学来,还要青出于蓝,迟早有一天叫顾轻鸿甘拜下风——虽然至今在顾师傅手上走不过十招。
以后努力吧。
直到有一回,沐雩才对顾师傅稍微有了点改观。那时顾师傅已经教了他一年,每天都是枯燥的扎马步、走梅花桩,这些他在戏班子里就练到吐了,但还是碍着顾雪洲,只能耐着性子继续练,一年下终于受不了了,抱怨道:“你既不打算传授我武功,为何对外说我是你的徒弟?”
“哟,你是把自己当成我徒弟吗?不是从没叫过我‘师父’?性子可真急,还没站稳就想跑了。安之送你过来是想要你强身健体、修身养性,并不是希望你当武林高手去好勇斗狠的,我就是照着修身养性来教你的。”顾师傅回答。
沐哥儿被气得不轻,又不能和顾师傅打架,那是不自量力以卵击石,“那你大可不教我,逐我出师门吧!”
顾师傅看他稚嫩的小脸全是不服气,很是好笑,“多少人想当我徒弟我还不教你,你倒好,还嫌弃。这样吧,先歇一会儿,我和你说说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顾师傅相当恬不知耻地住他老婆的房子,他老婆李筠是个极会赚钱的小娘子,盖了七进的大院子,后苑辟了一块地儿专栽各种竹子,梧竹、毛竹、湘妃竹,佛光竹,罗汉竹,四方竹,金明竹等等,一眼望去满目绿意不见边际,竹林有座亭子,还有个小楼,依着一方碧水小池,风亭月榭,迤逦相属,澄澈的池水映着竹影翠波微微,故而取名为翠微山房。此处无人打搅,十分清净,浓荫避暑,是个极好的练武之处。
他俩在竹中小亭里坐下,顾师傅道:“我收你当徒弟,不仅是因为安之的托付,也有我自己的意思。”
沐哥儿揣测着想:以前戏班子教他练功的人就说他骨骼清奇是个练武的材料,这老家伙肯定也是因为这个,他一定没见过我这般资质的人才吧?
顾师傅语气淡然,“我父祖几辈人,除了我,都是以武为生的,拳师,镖师,我曾爷爷死于非命,我爷爷也死在一次比武中。你是不是总觉得自己习武天分很高?说实话,比起我幼时还是差远了。我刚学会走就开始练武,又天生神力,四岁时就能举一石重,六岁时连我父亲都比不过我的力气了,这是老天叫我这样,我也没办法。”
沐哥儿听得瞠目结舌,怎么说呢,他觉得自己已经很自信了,这顾师傅平日里装的谦虚,居然比他还能吹,怎么可能?是哪本侠义话本里的故事吧?“然后呢?和你要收我当徒弟有什么关系?”
顾师傅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缓缓地道:“其实……我七岁的时候也差点杀死过一个人。”
沐哥儿:“……”
第21章 少年病娇之烦恼02
顾师傅的父亲年轻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拳师,无意中搭救了一位张姓商人,此人正是顾师傅后来的妻子李筠容的大表兄,两人结拜为义兄弟。后来顾师傅的父亲想安定下来,便找关系帮他租赁到便宜的屋子,借钱给他开武馆,江南文人居多,并不尚武,武馆经营得不热不冷。但地点就在李家对面,自从顾师傅一家搬来,这一条街上小偷小摸都绝迹了,又有一层干亲关系,一来二往热络起来。于是顾师傅从小就认识了李家的小妹妹,这小姑娘还比他小两个月,却仗着表哥和顾师傅的父亲是拜把子兄弟,逼着他喊她‘小姑姑’,日日凭辈分欺压他,把他欺负得哭着回家找爹爹,虽如此,两人间感情还是很好。
后来李家的去南洋的船出了事。放利子钱的人找上门来要债,彼时才七岁的李家小娘子站在门口,夷然不惧地和一群彪膀大汉对峙,双方推搡起来,小顾师傅便冲上去保护小姑姑,他天生力大无穷,没收住手,将一个大人举起来摔出去,差点把人给弄死了。
听到这,沐哥儿不屑地评论道:“那人也太不经打了。”
顾师傅无语地看了他一眼,他那时还是个七岁男孩,也没沐哥儿这么天生的心狠手辣,当时就吓哭了,还是他娘子来安慰他的……这个比较丢人,就不告诉徒弟了。
“你这样没吃官司吗?”沐哥儿问。
“……后来教我医术的师父恰好路过,把人救了,我跟着我师父去学医了。”
沐哥儿好笑,“好了,我知道了。那这跟你最开始说的有什么关系?”
顾师傅继续说,“因为差点打死人,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和人动手,怕再打死人。”
直到去学医之前,他都没敢再和人动手。被人欺负的时候他都任打任骂,绝不还手,换作小姑姑冲过来保护他,骂他:“呆瓜,你怎么不还手?”他便哭着鼻子委屈地说:“我怕,我怕……把他们又都打死了。”
“那你后来是怎么重新捡起武术的?”沐哥儿问。
顾师傅问他:“那你觉得武术是用来干什么的?”
沐哥儿皱眉想了一下,回答:“用来杀人的。”
顾师傅笑了:“那杀人用什么厉害?”
沐哥儿皱眉:“我怎么知道,你一样武功都还没教我。”
顾师傅笑了:“傻啊,用毒,用兵器啊。所以武术的意义怎么会是杀人呢?那时因为遇见了我师父,我便拜了他为师,他劝我重拾武艺。”
“你师父武功很厉害吗?”顾师傅说。
“我师父不会武功,虽然他是楚云仙的后人……”
“你说楚卿楚云仙吗?”沐哥儿略微激动了,“就是同太/祖一起开疆辟土的那位武林领袖?‘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那个楚云仙?”
“正是。”顾师傅颔首。
沐哥儿顿时看顾师傅眼神就不太一样了,男孩子嘛,总会崇拜个英雄偶像,戏班子里就有楚云仙的事迹改编的戏本子,听说他武艺臻至化境,为人义薄云天、急公好义,在绿林好汉中享有声威,辅佐太/祖打下江山之后却解甲归田,隐居山林,不知去向,“既是楚云仙的后人,怎么不懂武功?”
“据我师父说,其实楚公的武功并不怎么样,他在退隐之后摇铃行医,当了名乡野大夫,悬壶济世,只将医术传了下来。——对了,我是楚公传人的事不要说出去,会很麻烦的。”
沐哥儿点头,渐渐听入了神,也没之前那么不屑了,静静听他说。
“其实不然,那时我师父就告诉我,与其压抑着天赋,恐惧着哪天被逼至绝境出手却控制不住,倒不如将自己的武艺练得更好。你说武术是用来杀人的,实在眼浅,胜过敌人又不伤他性命可比杀了他要难得多多了,这才是真的厉害!武之一字,下止上戈,止戈,不起戈。这两种武术你要学哪一种?”
“……后面那种。”沐哥儿闷声道,当然选更厉害的啊,当我傻吗?
“那好,回去继续扎一个小时马步。”顾师傅说。
沐哥儿乖乖回去扎马步了,这之后也再没有诉过苦。
沐哥儿一边稳稳地扎马步,忽的想起一件事,问顾师傅:“但你没说你为什么当大夫啊。”
“我医术学得其实不好,只在外伤跌打上精通。”顾师傅淡淡地回答,“我觉得假如又有哪回一不小心把人打了,若我学好了医术就能把人救回来。这样一来,就可以放心出手了,留两口气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