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282)
盼了多年,王献之才盼来这个孩子。
如果就此离开,难免有所挂念。
“既如此,子敬可暂做考量,如有决断,可遣人过府。”
事情谈完,谢玄没有久留,很快告辞离开。王献之亲自将他送出门外,转身回到正室,坐在屏风前,看着已空的漆盏,默默陷入沉思。
正摇摆不定间,门外传来一阵木屐声。
王献之抬起头,见郗道茂从门外走来,忙起身上前,将她扶到屏风前。
“天气渐凉,怎么不加一件斗篷。”
“夫主太过小心。”只有两人独处,郗道茂才会唤王献之的小名。在人前,哪怕是在府内的婢仆面前,始终遵循礼仪,不错一星半点。
礼仪教养镌刻在骨子里,不用刻意为之,一举一动都十分自然,带着几分随意,却十足的赏心悦目。
“小心总无大错。”
夫妻俩落座,婢仆重新送上茶汤和蜜水,另外还有几盘糕点,都是幽州传来的花样,味道并不十分甜,却格外得郗道茂的喜欢。
为此,王献之特地命人往幽州,开出三倍的工钱,聘来专做糕点的厨夫。
自同桓容联手做生意,掌握建康七成以上的盐市,王献之半点不差钱。
“谢郎君过府可有要事?”
谢道韫和郗道茂是妯娌,两人的关系向来不错。陈郡谢氏族和琅琊王氏渐行渐远,两人的关系依旧半点不受影响。
如今谢玄过府,两家关系似有缓和迹象,郗道茂自然乐见。
得知谢玄离府,王献之独在正室,猜测或有隐情,故而主动寻来,希望能亲耳听一听是怎么回事。
“此事,”王献之顿了顿,握住郗道茂的手,道,“实是关系北地。”
“北地?”
“日前,幽州刺使上表,言及发州兵……”
王献之不打算隐瞒妻子,从桓容上表说起,将四州出兵、桓容有意打通西域商路以及谢氏的考量和盘托出。
郗道茂静静听着,等他说完,方才开口问道:“夫主是何考量,可要和谢郎君同行?”
“这……我尚未拿定主意。”王献之面露迟疑。
“可是因为我?”郗道茂笑道,“其实夫主大可不必。”
“可,我到底不放心。”
郗道茂笑着摇了摇头,令婢仆退下,关上房门,道:“官奴,大事为重。大丈夫立志,自当言出必行。国事家事当前,怎可囿于儿女之情。况医者言,我无大碍,每日膳食注意,不思忧心事,必能母子平安。”
“阿姊,如我北上,恐未知归期。”
“那又如何?”郗道茂笑了,如幼时一般捏了下王献之的耳尖,“日子再长又能长到哪里去?再者说……”
“什么?”
“官奴,你在外有所建树,我母子才能更加安稳。”郗道茂声音微低,沉声道,“桓宣武在时,其家眷在京,谁敢小看?纵有南康长公主之因,然究其根本,实是其手握权柄,满朝上下皆仰其鼻息。”
“如今伯父在朝,情况又是如何?”
郗道茂顿了顿,道:“官奴,你既已决心仿效先祖,凡事自当有所决断。孰轻孰重,心中总要有所衡量。我没有南康大长公主的气魄,不能帮你太多,但也不愿拖累你。”
“阿姊,怎么是拖累!”王献之皱眉。
“那么,你可要同谢幼度同行?”
“……我去!”
“这就对了。”郗道茂笑容温和,轻轻拍了下王献之的脑门,道,“这才是琅琊王氏未来家主当为。”
夫妻俩在屋内说话,不时传出一阵笑声。
婢仆守在门前,低着头,心思莫辨。
少顷,郗道茂从室内走出,王献之正提笔写着什么。
婢仆上前扶住郗道茂,不着痕迹向室内探头。自以为做得隐蔽,殊不知早落入郗道茂眼中。
一行人返回东院,郗道茂唤一声“来人”,立刻有两名健壮的仆妇上前,将满脸惊色的婢仆五花大绑。
“主母?”婢仆脸色煞白,挣扎着看向郗道茂,“这是为何?”
“不明白?”郗道茂靠在榻边,轻轻捏了捏额头,立刻有婢仆走到她的身后,为她解开发髻,轻轻按压头上穴位。
“奴、奴实在不知……”
“不知道也无妨,阿平,告诉她。”
“诺!”
阿平低声应诺,手上不停,继续在郗道茂头侧按压,口中道出让婢仆胆丧心惊的一番话,“三月前,你借口往厨下,向府外递送消息……”
听着阿平的讲述,婢仆双腿发软,抖如风中落叶。绝望的看向郗道茂,颤抖着声音道:“主母,奴是奉丞相之命。”
“是又如何?”郗道茂终于看向她,“你莫非要说,我出身郗氏,此事理所应当?你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奴不敢!”婢仆拼命摇头。
“无妨告诉你,我的确出身郗氏,然高平郗氏并非仅有伯父一支。”郗道茂轻声道,“我本想给你一条生路,奈何你硬要往死路上走。”
“主母、主母,当是为小郎君惜福,饶奴一命……”
“大胆!”
仆妇一脚踩下,几乎将婢仆的手指踩断,也将她的后半句话踩回了嗓子里。
郗道茂胸前起伏,双目冰冷,显然生出真怒。
“如此说来,我的确不能杀你。”
“主母……”婢仆生出希望,混不知等着她的却是更加可怕的地狱。
“阿平。”
“奴在。”
“送去田庄。”郗道茂一字一句道,“不要让她死了。”
“诺!”
阿平看向婢仆,目光仿佛带着刀锋。
仆妇会意,立即将婢仆拖了下去。在送往田庄之前,必定会灌下哑药。如敢反抗,更会拔掉舌头。
原本郗道茂并无意杀她,可惜婢仆自作聪明,竟以未出生的孩子要挟,郗道茂纵有几分仁慈,也会被彻底碾碎。
“阿平,迅速派人给从兄送信。”
郗道茂口中的从兄不是旁人,正是不久前升任中书侍郎的郗超。
“告诉他,之前的事,我应下。”郗道茂合上双眼。
她也不想这般行事,奈何世事如此,总要做出选择。
“凡是查出不对的,全部送去田庄。夫主不日将要北上,我不希望他再挂心身后。”
“诺!”
阿平应诺,退出内室。
郗道茂靠在榻上,神情中难掩悲伤。
她本不是心硬之人,但是,想要帮到王献之,想要保护未出世的孩子,必须逼得自己坚强。
她没有南康大长公主的果决,也未必有长嫂谢道韫的坚毅,但她自幼秉承士族教导,就算是强迫,也会强迫自己站起来,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风雨。
“阿姊。”
不知何时,王献之走进内室,将郗道茂揽入怀中。
“阿姊放心,我会站上高位,护你和孩儿平安。”
“我信。”郗道茂合上双眼,笑中带着泪,“我等着那一日。”
宁康二年,十月
谢安上表,荐谢玄为建武将军,率骑步五百,随四州兵北伐。王彪之随之上奏,荐王献之为征北椽,随军出征。
王坦之抱病未能上朝,郗愔衡量再三,终没有出言反对。
郗超看着郗愔的背影,握紧朝笏,轻轻叹息。
大君终究是老了。
司马曜坐在上首,如木偶一般点头摇头,拟就的圣旨送到面前,当殿落下玉玺。期间稍有犹豫,即能感到王太后冰冷的视线,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再不敢生出其他心思。
圣旨即下,谢玄和王献之自要迅速离京。若是慢了一步,怕会赶不上州兵北上的步伐。
郗愔没有阻拦谢玄和王献之北上,却并没放弃给桓氏插刀。
北伐是一则,削弱桓氏又是一则。
“臣请授荆州刺使为征北将军,统领三军。以梁州刺使为左武卫,宁州刺使为右武卫,发州兵两万,北伐氐贼!”
至于上表的桓容,郗丞相半句不提。
闻听此言,司马曜拿不定主意,又不敢自作主张,扫过满朝文武,又看看身后,没有得到任何暗示,只能硬着头皮,咬咬牙,道:“准!”
圣旨当殿拟成落玺,不久,建康城内风传郗丞相有复中原之志,不计前嫌重用桓豁、杨亮和周仲孙,发兵两万北伐氐秦。
走在城内,处处可闻“郗方回国之良相”“国朝有望”之言,连高平郗氏都水涨船告。
徐川将回幽州,对此不禁担忧。
贾秉却是摇头轻笑,“放心。”
桓使君的果子岂是那么好摘?
郗方回此时出手,时机不可谓不准,但他忽略了一个现实,桓容的实力今非昔比,桓氏内部固有矛盾,也不是能轻易挑拨。
杨亮父子是有节气之人,既已投效明公,不会轻易改弦更张。何况,明公许下的利益之大,郗方回未必能够做到。
至于周仲孙,更是不用担心。
按照明公的话讲,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比起用钱砸,谁又能砸得过手握幽州、幕下有尊“北地财神”桓使君。
“偷鸡不着蚀把米。”
贾秉笑得眯起双眼,眼尾微微上挑,成竹在胸。
“孟海无需担忧,明公知晓此事,非但不会生怒,说不得还会感谢郗丞相。”
事实确如贾秉所言,知晓建康的消息,桓容半点没有生气,反而暗笑,如此一来,他日真要刀兵相向,自己也算手握“大义”。
朝廷不公,逼得他反,他总不能坐以待毙。
“郗使君这个梯子递得当真不错,好人啊!”
桓使君一边发出好人卡,一边下令拔营,准备离开梁州城。
队伍分成三波,一波加入北伐队伍,由钱实率领,往扶风郡同桓石虔汇合;一波东行返回幽州,将北地得来的“土特产”给亲娘和阿姨送去;最后一波随着桓容转道长安。
没错,就是长安。
秦璟秦玚攻破咸阳,兵至长安城下,没有着急发起进攻,而是玩起围城,一围就是三个月。
围城期间,长安人心惶惶,粮价飞涨。
苻坚几次派人主动出击,都是一去不回。没被秦氏兄弟砍死,也会趁机开溜,总之,出城就没影,屡试不爽。
到后来,苻坚回过味来,再不轻易派兵出城,更命军队守住北城门,不许城内人偷跑。同时派出绝对信得过的禁卫,向驻守各州郡的刺使太守求救。
可惜,援兵迟迟未到,包围城下的秦氏骑兵和仆兵却是越来越多。
人多就要吃饭。
秦璟严令不得扰民,不得抢割百姓谷麦,而是派出骑兵劫掠氐人贵族,用抢来的真金白银从幽州购粮。
桓容“放弃”长安的好处就此显现。
左手抢占扶风等地,右手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幽州商队往来南北,运送粮食海盐,光是三月的收入,足可令人惊掉下巴。
经过慎重考虑,桓容决定亲自往长安一趟。生意只是借口,最重要的,是为谈一谈氐秦地盘的分割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