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认识了?”
他走去桌旁,随意拣了一边坐着,“替你们再介绍下?”
“怎么会,”周潋微微一笑,紧随其后,在他左手边落了座。
“区区数日,还不至于忘记林掌柜风采。”
“即便换了副芯子,这张脸总也是认得的。”
“周少爷客气。”
林沉落后一步,眼瞧着他坐下,无法,只得抢在谢执右手边落座,皮笑肉不笑道,“什么换不换的?”
“林某素来只这一副皮囊盛着,只看对面人眼力如何,瞧不瞧得出。”
周潋取过谢执面前碗筷,用热水一并涮了,泼在脚下,“如此,倒是周某眼拙。”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林掌柜惯会装扮,连戏台子上都能唱一曲,又哪里是周潋这等凡人能瞧得出的。”
从前兰斋居里,他和谢执同这姓林的撞见那一回,二人虚与委蛇过一段,偏生周潋记性好,此刻便拿那时的话来讽他。
林沉:“……”
这人脑子倒是好使。
不过转念一想,周潋连谢执都能骗到手,这脑子只怕真比常人鬼精了不止一星半点。
周潋将涮过的碗筷搁回谢执面前,又替后者斟了杯茶,微微一笑,用周围人都能听见的音量道,“这里的茶到底粗陋些,回头我让清松包些府中的茶叶送过来。”
“周少爷好矜贵的口味,”林沉嗤笑一声,故意道,“这壶中冲的可是君山银针,从前公子在家时最常吃的一味茶。”
“这样吗?”周潋语带惊讶,“那怎么阿执一副吃不惯的模样?”
“想来大约是器具不好。”
他作恍然想起状,偏过头对谢执道,“阿执上回送我那一只茶盏,我原随身带着,今日被你拽来得急,才忘了。”
他笑着,眼角弯起来,又凑近了些,用哄人的语气道,“你委屈些,用这个先喝。”
“下回我一定记得。”
刚端起杯子的谢执:“……”
他转过身,朝着犹立在一旁的阿拂招了招手,笑容和煦,“你来。”
“坐在这儿。”
“同我换换。”
阿拂忍着笑,站近了些,问,“那公子要换去哪儿?”
“对面儿可也同周少爷和林沉挨着呢。”
“那就腾个场子出来,叫他们上外头打去,”谢执擎着茶盏喝了一口,轻飘飘道,“咱们涮着锅子看,当瞧场戏了。”
林沉:“……公子?”
那神情分明一副“您怎么连我也坑”的模样。
谢执不为所动,“不是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吗?”
“桌上逼仄,自然不及外头显身手。”
周潋适时落了箸,涮好的羊肉在蘸碟里滚了一遭,不动声色地搁在谢执碗中。
后者瞥了他一眼,长睫微微垂下去,掩住眼底很浅的笑意,安安静静地挟起吃了,不再开口。
林沉看得眼疼,撂了筷子,转而起身,去了柜台上。
再回来时,怀中就多了个小酒坛子。
他将坛子拍在桌上,撬开坛口泥封,香气盈了满室,只是嗅着,就叫人醺然欲醉。
“哎,”阿拂在林沉小臂上拍了一记,忍不住道,“不是叫你藏好?”
说着,朝着谢执的方向眨眨眼。
林沉挑了挑眉,取了三只瓷盏来,一一斟满,推去阿拂同周潋面前,末了,对着谢执无赖一笑,摊了摊手。
“先前就是藏这个?”谢执握着茶杯,掀了掀眼皮,只作瞧不见,“值当什么?”
“你们喝,我不碰就是。”
瓷盏中的酒液色若琥珀,异香扑鼻,是新酿成的梅子酒。
周潋擎着,轻晃了晃,低声问谢执道,“你喝不成么?”
谢执懒懒地往他杯中扫了一眼,“能喝。”
“只是从前醉过几回,吓着他们了。”
“你也瞧见了,他们如今防我跟防什么似的,便没机会了。”
周潋挑了挑眉,稀奇道,“几回?”
谢执别过头,声音淡淡,“不过三四五六回而已。”
顿了下,又补一句,“大惊小怪。”
周潋好悬没笑出声。
这人喝醉了什么样?
也似平时这般口是心非吗?
还是要更娇气些?
他想着,简直有些可惜起来。
可惜没再早些遇见这人,也好将他的模样多看一看。
羊汤暖热,三人吃过一阵,面上渐渐都浮了红。
谢执肤白,瞧着犹甚,连带着耳垂都染了一层,灯下看去,几分潋滟海棠色。
酒过三巡,林沉捏着杯缘,眉梢一挑,率先朝周潋开口发难。
“我家公子先前为公务之便,不得已才隐藏身份,在贵府暂居。”
“如今我们既已同周少爷成了一条船上的人,这些事也不必再藏着掖着。”
“寄寓别府,到底多有不便。”
“不知周少爷何时肯松一松口,将我家公子还回来?”
周潋执杯的手微微一顿,下意识地朝右手边看去。
谢执正伸箸从锅中挟了块冻豆腐,安安稳稳地一路运回碟子中,面色淡然,恍若未闻。
“阿执在周府,府中上下,并未有过半点苛待。”
周潋饮了口酒,同林沉视线相对,微微一笑道,“林掌柜只管放心。”
“寒舍虽小,衣食供应到底不缺,”他说着,目光从堂中扫过一圈,意有所指道,“总较……要好些。”
林沉皮笑肉不笑,“贵府财大气粗,林沉早已领教过一二。”
“只是树大招风,也该多当心些才是。”
“周少爷虽年少有为,可到底,当不了家不是?”
这人还真是越看越不顺眼。
周潋搁了杯盏,慢条斯理回他,“多谢林掌柜提醒。”
“说起来,林掌柜此行儋州匆忙,竟能同林家搭上线,实在叫人佩服。”
“想来林掌柜在林家说话,定然是颇有几分分量。”
“况且,”他对上林沉刀子一样的视线,微微一笑,“住在哪儿,总要阿执喜欢。”
去你奶奶个腿的阿执!
林沉快要被这人酸死了。
倏忽之间,另一边的谢执低低叫了一声,箸上咬了一半的冻豆腐猝不及防地掉了下去。
口中并舌尖后知后觉地浮上了疼,火辣辣的,那一点皮肉被冻豆腐中的汤汁烫得殷红,碰都碰不得。
“怎样?”周潋急道,凑过去看,听到那人含混不清地吐字,“水……”
他顾不得那么多,下意识地将手中的杯盏递了过去,被谢执随手接过,仰头一气喝尽了。
底杯中液体入口甘冽,舌根处隐隐泛起带着酒意的甜。
两人盯着空得只剩了底的杯盏,面面相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那杯中,是周潋剩下的半盏梅子酒。
第79章 半盏量
羊肉锅子在桌上十分欢快地沸腾着。
桌边的阿拂绝望地捂住了眼。
她怎么就没把人拦下来呢!
“公子,”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不抱什么希望地开口,“我去灶下替您煮碗醒酒汤。”
便是谢执不愿,也得捉着脖子灌下去。
总归聊胜于无。
半盏酒下去,谢执面色如常,并未有什么异样。
听见阿拂开口,他眨了眨眼,倏地轻笑一声,慢悠悠道,“你肯煮,也要看这里有没有人不许我喝。”
他说着,视线从周潋面上很轻地掠过去,眼底映着盈盈的烛火光亮,长睫茸密,像盏拢了宫纱的美人灯。
“少爷好容易才想法子叫我喝了半盏,让你一碗解酒汤全消了。”
“岂不是白费一番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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