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潋听见这话,堪堪在二人面前顿住了脚,袖手在一旁,眉眼半垂,眸光微冷,并未开口应声。
“周翁言重了,”方才同周牍对话之人先开了口,微微笑着,打圆场道,“素闻令公子雅名,今日一见,果真是一表人才,名不虚传。”
“周翁教子有方啊。”
“杜管事说哪里话,”周牍忙道,“犬子无状,倒叫您看了笑话。”
“来日里,若是能得您指点调拨几句,才算这小子得益呢。”
“周翁何必自谦,”那位杜管事着一身滚银绸衫,背着手,略挑了挑眉梢道,“小可不过是人家手底下办事的,哪里谈得上指点二字?”
“不过,”他下巴微微抬起,神色里带出几分掩不住的骄矜来,“若是事成,得了上头的心,来日里咱们打交道多了,您还愁令公子没个好前程吗?”
“是是,”周牍面上的笑纹更深了些,“往后还要烦劳杜管事费心,多替周家美言几句才是。”
“周翁客气,”杜管事掸了掸袖口,抬眼道,“您这边上了心,事情办得漂亮,往后,自然是一路顺顺溜溜的。”
“指不定,我到时还要仰仗您提携呢!”
“不敢不敢,”周牍陪着笑道,“杜管事眼明心慧,胸有丘壑,哪里是旁人比得了的。”
那姓杜的管事瞥了他一眼,停了片刻,才提了提唇角,“那便承周翁吉言了。”
“成了,我这一遭也是为了祝寿来。如今寿礼亲自交到了您手上,这活儿也算了了。”
他说着,朝周牍拱了拱手,“府里头还等着复命,就不多叨扰周翁了。”
周牍将人一路送去了府门前,亲自擎了车帘,将人送进马车里,瞧着车身渐远,隐没在巷子口处,紧绷的肩才微微垂下去,呼出一口气来。
“老狐狸。”他对着四散的尘灰,抖了抖衣袖,低低骂出一声。停了会儿,又转过头去,看向身后站着的周潋,叱道,“方才怎么回事?”
“杜管事有意赞你几句,你倒好,木头桩子似的立着,话都不知道说一句。”
“怎么,出去一趟,就变哑巴了?”
“父亲既说是贵客,总要同儿子说清楚,这是打了哪家府上名头的贵客。”
“否则儿子糊里糊涂,即便是要恭维,也不能似父亲这般周到,四角具全。”
“还是说,”周潋抬起眼,同他目光对在一处,声音冷冷道,“父亲心中觉得不妥,所以不敢同儿子提及?”
“放肆!”周牍猛地转过身,面似寒霜,“照你说来,倒是我的错处了?”
周潋抿了抿唇,垂下眼道,“儿子不敢。”
“你不敢吗?”周牍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中怒火更甚,不由得厉声道,“我看你敢得很!”
“宣州三月,倒是惯得你胆子更大起来。”
“我原本压着,不欲同你多计较。想着来日久了,你总该明白我这一份苦心。”
“如今看来,倒是我白操了这份心,纵容得你连忤逆之言都讲出口。”
“怎么?竹轩里跪了一场,还没叫你那脑子清醒过来?”
“儿子不过据实而言,何来忤逆之称,”周潋抬起头,声音清朗,目光澄然,没有半分畏惧之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臣之间尚有铮言纳谏一说,遑论父子。”
“那位杜管事究竟是何许人,背后是谁,父亲心中明镜一般。与这般人往来,同与虎谋皮又有何异?”
周牍的目光落在周潋身上,深幽复杂,叫人看不透其中所想。后者同他对视着,神色整肃,并无丝毫退缩之意。
停了不知多久,周牍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罢了。”
“我此生只得你一子,这世上父母多为子女计,多说总是无益。”
“你且回去歇着吧。周全那里备了醒酒汤,叫你随身的小厮去领了来侍候喝了,免得经了风头疼。”
周潋默然,垂在身侧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手背上淡青的血管因用力而绷起,过了不知多久,又泄气一般地松开。
“是,”他低声应道,“多谢父亲关心。”
周牍像是疲累了一般,背转过身,慢慢地朝着府中走去,声音随着脚步声递过来。
“水路难行。既然回来了,就多住几日吧。”
周潋顿了下,淡淡道,“宣州那边的铺子刚刚安顿好,若是离得久了,只怕不妥。”
“铺子的事,用不着操心,”周牍背对着他,随意地摆了摆手,“有你外祖留下的人打理,总是信得过的。”
“你回来一趟,城中相熟的旧朋同亲友,也该去交际一二,免得人家说道礼数。”
“十天半月的工夫,耽误不得什么。”
周潋还待再推辞,不知为何,眼前突然闪过寒汀阁里,掩面鲛绡之上,那一双水墨般的眉眼。
“那便依父亲的吧。”他略低了低头,对着周牍应道。
他松了口,周牍面上瞧着也满意许多,随口嘱咐了两句,便放人回去园子里了。
一炷香后,书房里。
得了小厮传话的周敬匆匆而来,对着案前的周牍行过一礼,垂头恭敬道,“老爷,您叫我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周牍将手中的书卷搁下,斜靠在椅背上,并未出声。
窗扉投下的阴影将檀木圈椅笼罩其中,连带着椅中人的面目都瞧不清。周敬站得久了,脚底有些僵麻,小腿忍不住微微发颤。
“你去找人查一查,”暗影里,周牍开了口,声音沉沉,听不出喜怒。
“查少爷今日离席后,到底去了何处。”
第15章 暂停留
周潋跨过深赭的门槛,沿着花廊朝空雨阁走,险些同神色匆匆的清松撞了个满怀。
“当心,”他略一偏身,避过对方的来势势,随手在清松头上敲了一记,“毛毛躁躁,急着做什么去?”
“公子!”清松看清了来人,险些扑上来攥着手哭,“您可算是回来了。”
“要再寻不着您,周管家非把小的活吃了不可!”
周潋这才想起,方才筵席之上,自己打发了他去探听谢执的消息。彼时酒意上头,在一旁听见信儿后,便自顾自地往寒汀阁去了,倒把这傻子抛忘到了脑后。
周牍寻不着他,清松又是他贴身的小厮,白白跟丢了人,只怕挨顿骂都是轻的。
此事到底是他有错在先,瞧见清松的可怜样儿,周潋心底也免不了生了几分愧意,抬起手在后者肩上略拍了一拍,道,“是我忘了同你交代。”
“今晚回去,叫厨下添一碗蜜渍火腿,替你补一补委屈。”
“多谢公子。”清松寻着了人,一颗惶惶然的心才算落了地。他知道周潋素来温厚,忙不迭地应了,缀在人身后半步,跟着,又笑嘻嘻地问,“公子今日去了何处?”
“周管家撵驴一般,使唤得小的满院子跑,到处都寻了个遍,也没瞧见您。”
“你以为?”周潋略偏了偏头看他,“我今日叫你打听的是何处,自然便去的何处。”
“公子又拿小的寻开心,”清松不以为意地扁了扁嘴,神色间显然是不信的,“那分明是公子寻的由头,为着把小的支走,自家好偷偷去做旁的。”
“小的又不笨,被公子诓了一回,哪能再上第二回的当?”
“既然不笨,”周潋收回目光,在他看不见很轻微地弯了下唇角,声音如常道,“那就自己猜吧。”
清松原本也是随口提起,猜了几处都猜不中,吐了吐舌,便识趣地不再追问,转而问周潋道,“公子,您预备着什么时候启程回宣州?”
“是用府里头的船,还是同上回一样,咱们自己张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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