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说着,一边又吩咐小二,送了盏热热的姜苏茶来。
谢执素来不喜姜味,闻言就皱了眉,“少爷当我是纸糊的?”
“府中叫阿拂管着,好容易出来,又要听少爷啰嗦。”
周潋在一旁微微笑着哄道,“你既嫌啰嗦,更该把茶喝了。”
“不然回去叫阿拂发觉,只怕要念叨十天半个月,更该受不住了。”
“少爷整日里就知道拿阿拂威胁人,”谢执抱着茶盏,懒懒地往林沉面上瞟了一眼,意有所指道,“来日我就将阿拂嫁出去,寒汀阁里落个清静,再没人多嘴。”
“你若舍得,我自然没有旁的话讲,”周潋夹了筷茭白,闻言不禁笑道,“真有那日,我再替你出份厚厚的嫁妆便是。”
“替我?”谢执长睫微抬,握着匙柄,偏了偏头,“那这嫁妆是归谁的?”
“归阿拂,还是归我?”
林沉这厮胜就胜在十分没有眼色,兴致勃勃地插嘴道,“依在下看来,方才周兄话中之意,这嫁妆自然是交由谢公子的。”
谢执眉尖微挑,“如何看出?”
林沉低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一番作态后,才笑眯眯开口,“先前谢公子不是说,往后恐因周兄之故,觅不来好夫婿么?”
“周兄端方君子,如今惊闻因一己之故平白耽误了谢公子终身大事,心中自是过意不去。”
“便只好多以钱帛作陪,好替谢公子重觅良人,免得谢公子年华空度,蹉跎半生。”
“哎,”这人说着,长吁一句,“此等深情厚谊,怎能不叫林某为之钦服?”
“二位放心,待林某回去,定然寻觅擅工笔者,将此段佳话谱写成戏文,传颂扬名,好叫人人都知晓称赞,方不负此情。”
谢执:“……”
谢执面无表情地将调羹戳进了梨酿春里。
这人还留着干嘛,掐死算了。
周潋忍了又忍,才没将那一盘子鹅掌拍去林沉脸上。
“不必。”他咬着牙,从牙缝里迸出话来,“林掌柜既这般擅长胡诌乱侃,何不干脆自己做了装扮,去台上唱一曲?”
“想来得的赏也不见得输于绸缎庄每日所盈。”
论脸皮厚林沉还从未在人前输过,当下便笑眯眯地全盘而受,“周兄谬赞。”
“既然周兄这般说了,那林某改日便登台去扮一回,届时周兄同谢公子可千万记得捧场,我定替二位留个上好的雅座儿。”
他耍够了嘴皮子,眼瞧着自家公子一张脸寒霜一般,到底还是惜命,起身拱手笑道,“时辰不早了,铺中还有要事,还请二位恕在下不能继续相陪之罪。”
“得知己如此,林某不胜欢喜。待来日得空,在下做东,定要同二位把酒言欢,再续前缘。”
说罢,也不待二人应答,理袖振袍,轻飘飘地下楼去了。
桌上余下二人沉默片刻,谢执先慢悠悠地开了口,“少爷还有这般稀奇的友人。”
“这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也不知到底准还是不准?”
“阿执莫要取笑,”周潋只觉得额头生疼,脑中嗡嗡的,无可奈何道,“我同他原算不得友人。”
“不过是邻铺掌柜,先前碰过一回面罢了。”
周少爷挨了半日搓磨,此时想起当日主动送去林记的那一份贺仪,只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样么?”谢执以手托腮,“只见过一面,他就对少爷这般念念不忘,引以为知己至交?”
“原来少爷在这儋州城中,竟这般叫人喜欢?”
周潋哭笑不得,一时连先前对林沉阿拂的几分疑心都顾不上了,“他那人不过随口乱诌,又有几句能当真的?”
“况且,”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笑意渐生,“我若真叫人喜欢,怎么不见得讨阿执喜欢?”
“要旁人来喜欢有什么用,只阿执这一份就且够了。”
谢执歪了歪头,眼尾狭长,似有若无地朝他看了一眼,“方才那位林掌柜不是说了,”
“等少爷来日许了谢执嫁妆,替我再觅良人,谢执心中感念,自然欢喜。”
“路都已替少爷指明了,少爷只管顺着去做就是。”
他懒懒地伸出手,拿指尖抵着,把面前剩了一半的梨酿春推回周潋面前,敷衍道,“谢执便在此处,静候少爷功成。”
又叫这人绕进去了。
周潋笑着摇了摇头,随手端了瓷盏,一饮而尽,“那林沉口中没半点实话,不过一句‘伶牙俐齿’,倒也没屈说了你。”
谢执懒懒敷衍道,“少爷教得好。”
“是吗?”周潋将瓷盏搁回桌案上,面上笑意未变,似是不经意地问道,“可我记得,阿执不是素来不喜在生人面前多言?”
“怎么今日倒破例了?”
谢执神色很轻微地一顿,随即漫不经心地垂眼道,“少爷莫非是怪我今日多嘴,不该开口?”
“可惜谢执这张嘴素来不听话,要说什么全凭心意。”
“少爷若是嫌了,那便烦请下回多注意着些,莫要再叫我往人前去。”
“省得哪日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反倒惹少爷不快。”
“谢执本就是做下人的,身份低微,可万万担待不起。”
“你该知道,我心中从未起过这样的念头,”周潋看着他伶仃的下颌线条,很轻地叹了口气,重斟了杯热茶,推去他手边,“你肯同我一道,我开心还来不及。”
“一着急就什么话都往外冒,还什么身份低微,”
他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伸出手,在谢执额上很轻地点了一点,“哪家做下人的敢这般同主人家使性子?”
“谢阿执,做人要讲良心。我快将你惯上天去了,你就半点都未察觉吗?”
第49章 松子糖
阿拂端着匾箩上楼时,正撞见谢执在案前半倚着,下巴微抬,支在一沓白宣上,掌中握着枚圆溜溜的不知什么物事。
待走近了,看清是那枚碧釉香炉,不由得稀奇道,“公子从何处寻出来的?”
“先前怎么都找不见,我还当是丢了,正发愁呢。”
“没丢,”谢执拿指腹轻轻蹭过炉身上浮雕的纹路,淡淡道,“今儿刚叫人送回来。”
跟着一块儿来的还有周少爷的数十句飞醋,只酿了片刻,味儿就重得很了。
“呆子少爷送来的?”阿拂恍然,“怪道我将阁子里翻了底朝天也寻不着。”
“找着了便好,”她松了口气,将匾箩搁去一旁矮几上,“到底是堂少爷从前送的,若真叫园子里哪个不长眼的偷了当卖出去,流落在外,难免又要生事。”
“不过,”阿拂偏过头,“这东西怎么到了周少爷那儿?”
“记不清了。”谢执将香炉在案上端正放好,眨了眨眼,懒懒道,“大约是我从前落下的罢。”
“你收好就是。”
阿拂在博古架上寻了个空匣子,将香炉搁进去,“搁在这儿免了落灰。”
“冬日眼瞧就到了,到时公子难免要用,就先搁在这架子上吧。”
谢执早年间落下了症候,受不住寒,偏他又素来不爱吃药,大夫只得拿各色草药制了香饵,寒冷时点在室内,也好叫他筋骨上松快些。
阿拂于此事上向来万分留意,这时忍不住笑道,“周少爷这炉子还得倒及时。”
“瞧着天这几日愈发冷了,我正发愁没了东西点香饵,琢磨着托林沉往外头再买只新的,又怕东西次了,到时药效不好。”
“怕什么?”谢执起身踱去矮几旁,瞧见匾箩里的松穰榛子之类,随手拣了两颗,在掌中慢悠悠地剥了,“一回买不好就多买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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