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九曲黄河,十里不同景。上游是雪山草原,河道落差大,流至河口又急转南下,过秦岭自北向南穿行,河谷深切,河道弯窄,水流湍急,加之流经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便有大量泥沙入河。而自河阴郡以下,河道趋于宽浅,水流散乱泥沙淤积,河床随之逐年抬高,形成高于两岸的地上河。”
“黄河途经青、益、陇、晋、豫、齐等地东流入海。冬干春旱,夏秋之交降雨犹密。我观星宿川至河口,水流多清澈见底,而河口至河阴郡间,来沙量却超过九成,其下河床愈高,洪水又皆汇集于此,长此以往,河道不堪重负。”
“郑歆那个外行说泛滥成灾的地段在中下,我将钱投入到上游乃是靡费朝廷财力,其心可诛,实则不然。”
“黄河乃是一体,上游本就植被稀少,百姓耕种又把土壤都变成了松软的熟土,河水携带大量河沙而下,河床日渐抬高,以至于黄河经常改道,改道,便会造成决堤。”
“传统的固堤、疏通虽可引黄入海,解燃眉之急,一旦遇到降雨多水势汹涌的年景,还是会泛滥成灾,这是治标不治本。”
“臣也曾遍观百家之言,获益良多,却也深感尚有改进空间,所以形成了一套自认更加更完备的治河体系。”
“若能将上游人口外迁,植以林草涵养水源,留住了土,就能减少带下来的泥沙。中段筑近堤以束河流,筑遥堤以防溃决,加快了水的流速,让泥沙沉不下来,届时河身渐深,水不盈坝,就可以有效遏制河床的抬升。”
“这才是标本兼治,借黄河之力而治黄河。若陛下按照我的法子治河,再由朝廷出钱招募附近百姓作为河工加快进度,三年便可以初见成效,十五年可保百年安流。”
六百余字的讲解,陈信芳不疾不徐一气呵成,说完了才停下来喘息。
讲的人声情并茂,听的人受益匪浅,许令均这个行家里手亦是一边写一边频频点头,面上满是叹服神色。
屋里拢共便只有四个人,顾邺章放下手里因听得入神而迟迟悬在半空的玉杯,不问在水利上颇有造诣的许令均,却偏过头去问立在侧旁随时听候差遣的中侍中曹宴微:“可听懂了吗?”
被问的人也没想到会问到自己这个一窍不通的门外汉身上来,曹晏微愣了一下才回道:“回禀陛下,陈大人讲得明白晓畅,很是浅显易懂,老奴对水务虽是一知半解,听罢也十分信服。”
要的正是这个效果,顾邺章长舒一口气点了点头:“浅显易懂便好。主持驳议的事全权交给许尚书,朕就不插手了。劳烦许卿定个时间请水部和其他台、省的官员共议。言者无罪,有异议的尽可以都讲出来,自认能比陈信芳做得更好的,也可以毛遂自荐,若抓不住这最后的机会,以后便休要在朕跟前旧事重提。”
乾纲独断……没来由地,许令均想起徐璟仞曾提过的那四个字,如今的顾邺章竟愿意博采兼听了。
过去,许多人对顾邺章的第一印象都脱不开丰容英秀、不可窥测这类的字眼,但春秋忽换,许令均想,重新坐拥山河的天子似乎和以前不大一样了,虽然仍隔着一层晦暗朦胧的薄雾,但他的眼神开始有了温度,
按下心头难以名状的情绪,许令均垂手躬身:“陛下英明,臣谨遵圣意。”
第57章 可恨过我
陈信芳直白而敞亮,浑身上下加起来也凑不出一段弯绕,对于他而言,肯担风险用他的天子就是顶好顶有魄力的天子。得友如知音一般的许令均,得君如伯乐一般的顾邺章,得以重归河道施展平生所学,便是人间最快意事。
因而他一扫暗沉,走出去的步伐昂扬而轻快。
迎面拾阶而上的青年腰佩宝剑,乍一见到陈信芳与许令均时微微一怔,涨红了脸道:“许尚书,陈大人。”
是李禧。
他身量高大魁梧,眼神却古怪地游移不定。陈信芳诧异地点了下头,弄不明白眼前这风光如旧的殿前侍卫长为什么竟面红耳赤的,但许令均明白。
在李禧眼中,陈信芳在牢狱里守得云开见月明,他许令均早便被倒行逆施的顾和章打压罚俸降职,也算艰难守住了自己的道。偏他李禧官职未变,不得不常在御前行走,不断提醒他背主在先的事实,这何尝不是顾邺章对他的另一种试探和羞辱?
但其实满朝文武,凡是当初没有被顾和章一革到底的,谁又不是一臣事二君?
顾邺章何以偏偏苛待他至此?不外是李禧与陈郁之同出一郡寒门,俱都仰赖顾邺章的擢拔,却一个长怀二心,一个临阵倒戈,陈郁之已死,这天子之怒,便只能由李禧一人受着了 。
许令均默默地想,这对异母所生的兄弟相差甚远,却并非一无所像——他们都是做事绝然的人。
顾和章不喜光亮,显昌殿各个宫室大多数时候便只燃一盏灯,锦帐更是遮挡得严严实实,不肯教外边的人窥见一点影子。顾邺章不喜人声聒噪,留下伺候的便往往只有一个曹宴微,也难怪中侍中苍老得如此之快。
是以,顾邺章若存心要让曾受他简拔一步登天的李禧不好过,李禧便只能日日处在不安和难堪之中,毫无指望地等着对方大发慈悲放过他。
李禧此时过来,本是要等着护送天子出宫。
可大到尚书小到令史,一个接一个的官员随旨觐见,又陆陆续续目不斜视地在他眼前离开,他在中州的凛冬里站了近三个时辰,直煎熬到日影西斜,才终于听见曹宴微唤他的名字。
李禧如蒙大赦,正要进去暖一暖冻僵的四肢,顾邺章竟先走了出来。
他披了件一看便很厚实的斗篷,表里是清一色的赤狐皮,镶金边的下摆离地不过两指,只在行走间才隐约窥得见黑色下裳的迤逦流云。
李禧胸口狂跳,喉咙也发干,直挺挺跪在了冰冷的阶上,从打颤的齿间迸出一句:“参见陛下。”
顾邺章的表情没有松动,只淡淡睨了他一眼,声音有些使用过度的喑哑:“朕要去拜会陈王,你安排下去,不要声张。”
若想掩人耳目,便不能乘舆轿,李禧心惊胆战地牵来几匹马,见天子面上未见不悦,这才略略定了定心。
说是白龙鱼服,宫里的人又有几个是不认得中侍中和殿前侍卫长的,能让他们牵马坠蹬的自然也就只有那么一位,一路走到阊阖门,沿路的侍卫宦官都自觉低着头让开道路。
这时辰有些晚了,沿着天禄长街向西直行,恰会行经两侧冷清的衙署和零星几间热闹不再的佛寺,上位者的更迭并没有影响到云集中州的商胡贩客,丝竹管弦声与叫卖吆喝声依旧交错不断。
越发晦暗的天色下,竟是一片与昔年别无二致的太平景象。
其实这也难怪,今时不同往日了,武川再是千钧一发岌岌可危,顾和章治下的宫廷却笙歌宴饮不断,做足了高枕无忧的架势,普通人既然跟随皇室迁离了云州,又要从何处听得边境的消息?
这也许正是顾和章的高明之处,水灾后遭难的数州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流民起义,他若不做出成竹在胸的表象稳定人心,恐怕局势会更加难以控制。
谢氏在云中的故居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毁于大火,在中州却还留下了一套规模不大的祖宅,谢瑾手头上不宽裕,也并不沉迷物欲,住的便始终是这间祖宗留下来的小院,因不是官邸,便比寻常官员更远些,要直走到长分桥外。
勒了马,顾邺章在陈王府不远处停了下来,垂首对曹宴微道:“你过去问问,若他醒着,就让下人去通报一声,他若歇下了……就不必报。”
看一眼也是好的,不是非要扰他清梦。
不敢让圣人久等,没一会的功夫,陈序便打发走了前庭的仆役引着君臣迈过正门。
行色匆匆的谢瑾趋步上前垂手施礼:“陛下亲临寒舍,未能远迎,臣有罪。”
他脸颊晕着绯红,显然对顾邺章的造访措手不及。冷热之间,两侧额角便浮起一层细薄汗珠,让看的人生怕他再招惹上风寒。
顾邺章低头便挽过他的手,“不必多礼。外面冷,进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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