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邺章心中微动,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问:“庭兰,可有人为你说过媒吗?”
有过的……但我心有所属,媒人自然进不得谢家的门。谢瑾嘴角的弧度有些凝固,心情复杂地扯了个谎:“没有呢,师哥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谢司徒枉死,是我父亲对不住他。”顾邺章的声音有些沙哑,缓缓道:“来日你若有了心仪的淑女,我为你赐婚。”
“那怕是要很久以后了。”谢瑾垂下眼帘,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师哥深夜召我,单只为了给我过生辰吗?”
一开始,在他还是个单纯的文官的时候,他确是常常听召进宫的,但他不是迟钝之人,相反,他敏感得可以察秋毫之末。他穿过戎装,战过沙场,从那时起,顾邺章单独召见他的次数就开始渐渐减少了。偶有传宣,也多是问起校事司的相关事宜。
他固然会为这些贵重的衣裳感到动容,会为他们在不经意间展露出的默契感到欢喜,甚至无法抑制藏匿多年的痴心妄想,但与此同时,他也无比地清楚:他和顾邺章之间存在着无形的一杆戥秤。
戥秤的一侧是信任亲近,因为从前的情意尚在,另一侧却是防备戒惕,因为他们从同门变成了君臣,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头会越来越重,他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它不要彻底失衡。
没想到顾邺章竟点了点头,“不行吗?”
他坦荡荡地看过来,面上流露出隐隐的受伤,落在谢瑾眼里像是能拷问魂魄的一把刀,“从我被宫里的人接回云中,我没为你贺过一次生辰。我召见你,就一定要有其他的事吗?那谢卿以为,孤为什么召你?”
难道是我猜错了吗?谢瑾毫无缓冲地跪了下去,膝头撞出“砰”的一声响,“臣罪该万死。”
顾邺章目不错神地俯视他,问:“你为什么跪?”
谢瑾道:“我不该……”
不等他说下话,顾邺章便面如冷笑地逼问:“不该什么?”
谢瑾跪得笔直,诚实道:“不该妄度圣意。”
“不是。”顾邺章移开眼神,望向头顶凤纹典雅的梁柱:“你不该看轻我对你的心。你口中唤我师哥,心中却当我是陛下。”
谢瑾呼吸停滞,刹那间竟发不出声,顾邺章似不愿再多看他一眼,冷冷宣判了他的死刑:“曹宴微!送谢侍郎回去!”
魂不守舍地跟着曹宴微走到廊下,谢瑾忽然停下了脚步。
中侍中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这君臣二人脸色都奇差无比,见他驻足,便问:“谢侍郎可是忘了东西?”
谢瑾头脑发胀,脚下也无力,只低应了一声:“曹公公,我有事忘了跟陛下说,劳烦您等我一会。”
才走到门口,顾邺章难以自抑的剧烈呛咳已穿透了帘帐,谢瑾顾不上许多,掀开珠帘便闯了进去。里面的人立刻背过了身,但谢瑾还是看到了,他手里握着的绢帕浸透了殷红的血。
“师哥!”他哽咽着唤,哭腔有些颤。背对着他的身影不肯动,他便绕到顾邺章身前,跪坐在他的身边道歉:“师哥,我错了。”
他不该问那一句的。其实无论顾邺章希望他去做什么,他都是愿意的,连校事司他都去了,又何必多此一问?更遑论师哥奇毒缠身,最忌多思,他怎么就一时冲动……徒惹他伤心?
他仰着脸,正对上顾邺章咳得泛红的眼角。
你没错,我就是铁石心肠、薄情寡义的人,我召你来,原本也是想让你去做惹是非的恶事。
顾邺章这样想着,却伸手轻轻为他抹掉腮边簌簌滚落的泪,“是我近来身体不大好,总是想东想西,惹恼了寿星,你别怪我。”
他微微垂下头,眉眼间的柔情绵长动人,“庭兰,生辰吉乐,康宁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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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宁宴安……这辈子遇见你顾邺章,小谢直接和这四个字绝缘了→_→
第15章 建功立业
如今正是秋末,天气已渐转凉,谢瑾的心却比炎夏时更热。怕这难得的静好时光溜走太快,他极轻地眨了下眼,“送纥奚文北还的事,师哥心中有人选了吗?”
他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秋水般的眼向上看时,积着粼粼微漾的波光。顾邺章却不再与他对视,转而体贴地将他扶起来,等人坐稳了才说:“你知道了?”
“来时路上听说的。”谢瑾又将身体向前倾了些,因刚哭过,声音有些闷:“让我去吧。”
“你才回来不到两个月,就这么急着建功立业?”顾邺章看着他,似乎是在笑。
“不是!”谢瑾当了真,轻声辩解道:“程将军的手伤好不容易有眉目了,恐怕不宜再去刀剑无眼的武川。”
“那你的伤呢?”顾邺章微微挑眉,声调比云还轻:“贯穿伤最难痊愈,让你去秦州帮忙,是因为我知道椋陈的流寇不过小打小闹。但武川路途迢迢,更有郁久闾隼坐镇。你当真以为,单是送回了纥奚文,他就能收手?”
回看去岁的一战,明面上的确是肇齐赢了,以少胜多,还生擒了北狄的大将。可实际上呢?郁久闾隼正当壮年不过受了些皮外伤,肇齐却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程云有恙,堪用的除了邓伯明,也就剩下甄览和谢瑾。
“我的伤早已好全了。”谢瑾轻吐一口气,温顺地翘起唇角,“正是怕他还有后招,我才放心不下。师哥不准我去,打算让谁去?”
顾邺章又低低咳了两声,摸过玉杯喝了口甘草茶,问:“甄无余不行吗?”
甄览官至护军府将军,又是天子一手提拔的寒门,怎么会不行?谢瑾虽然情绪不高,仍强颜欢笑:“师哥选的人,定然是可堪大用的。”
“庭兰。”顾邺章幽幽道:“他郁久闾隼跟我要人,我就一定得给他吗?”
“可若是不给……”谢瑾声调陡转,心跳一时加速,迟疑着问:“倘若不给,北狄会善罢甘休吗?”
顾邺章冷然嗤笑:“给不给都要打的。次次退让,却换来得寸进尺,凭什么?我又不是没胜过北狄。”
那双半敛的凤目凌厉如刀,隐约可窥见当年的杀伐决断,偏他的语气却是轻描淡写的,甚或夹杂了几分慵懒:“他愿意屯兵便屯兵,愿意攻城便攻城,都随他去,邓伯明暂时还应付得来。纥奚文嘴巴硬,能吐的也吐干净了,挑个合适日子就埋了吧。”
听说北狄上面那位病得不轻,这纥奚文又是他的义弟,前几次都是通过使者递信要求放人,如今毫无征兆突然出了兵,想必是岁不他与、时间不等人了。
那他不如做回好人,让当初豪气干云义结金兰的这二位在黄泉路上做个伴,也不至孤单寂寞。
得益于从前揣摩人心积攒的经验,顾邺章的这步棋恰到好处地达到了他的预期。纥奚文忧思过度身死狱中的消息放出去不久,年未花甲的斛律达便咯血而亡,政局震动,王公贵族死伤逾六百人。
为平息叛乱,郁久闾隼闻讯后立刻退兵,却没能赶在宫变结束之前。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新可汗斛律澶虽未难为他,却也冷落了他。
这对肇齐来说可谓意外之喜。
正值仲冬,大雪冠盖。郑毅安借口身上伤势不好请求回京静养,顾邺章不仅慷慨应允,还亲自从太医署给他挑了个大夫。朝中的新贵甄览挂印北上,久驻边防的邓康也得以一并归来。
——全部的重心都在渐渐向中州迁移,云中已用不上这么多的朝廷重臣。
北狄可汗猝然薨逝,既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也是兴利捍患、建功立事的机会。
消息传到洛都的第四日,谢瑾便带着五千轻骑日夜兼程赶到了武川。
天子让才接了骨的中领军安心静养,而后在甄览和谢瑾这两个寒门和士族的代表之间,选择了谢瑾。
因为他的区别对待,这两方势力之间一直存在着无法调节的矛盾,互相弹劾、诋毁不断。政治上对于寒门子弟的倾斜,已经让士族门阀分外不满,他必须有所收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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