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瑾仍握着她的手腕,紧紧攥着不敢松开,只极力克制着催促:"令姜,说话。"
令姜低垂着眼眸,声音很轻很低:"哥,一切都如你所愿,很顺利,但你问了这么多,就不问问捡回来这条命吗?"
谢瑾愣了一下,松开手抬头看着她。
对于谢瑾的计划,令姜只知道个大概,却心知肚明那定是与天赌命。
那天夜里谢瑾被徐璟仞送回来时已是奄奄一息,脸色青灰嘴唇苍白染血,看上去就像随时会咽气。
如果没有孙长度及时赶到,她也许就永远失去她唯一的血亲了。
令姜哽咽着抹了把眼睛,眼泪却仍止不住地啪嗒啪嗒往下掉:“时间不是这么抢出来的,哥,孙先生说你伤及脾胃,肝脏亦损,千万需得平心静气,我就这么一张嘴,你总得让我一件一件说……”
话是这么讲,她也知此事对兄长而言尤为重要,深吸一口气简明道:“那位一从台上掉下来宫里就开锅了,转日邓将军在关外起兵,程将军趁着郑毅安方寸大乱的空档,已将德音和半数金戈卫都安排进了秋棠宫和承光殿。至于令则,薛侍中果真怀疑到了哥哥身上,说服郑毅安将令则遣去平叛,往后就算反悔,也是鞭长莫及了。”
程云先前已凭借讨椋陈的战功进位尚书令,又掌着国之羽翼青炎卫,既然寻到时机帮了他这个忙,便能做到毫无纰漏。
沉沉压在心头的巨石霎时落地,谢瑾心中稍定,连脸色也不像方才那样憔悴可怕了:“我给顾和章用的南柯散可以让他睡一段日子,如今过去了几天?”
令姜答:“四日了。”
半月前兄长说起此事时,她懵懵懂懂地发问:“若真有机会给那位下毒,何不直接一株穿心烂肚的断肠草喂下去,让他死个干净彻底?”
谢瑾并未笑她,打从散落在洛都的金戈卫名单被郑重放进她手中的那一刻,他就不再将令姜当做不谙世事的、没长大的小姑娘了。
他解释说:“因为他得活着。令姜,一旦他死了,就再也无法起到牵制之效,郑毅安、薛印之流宁愿即刻扶立刚断奶的太子,也不会给我们复辟的时间和机会。唯有他活着,你我才能拖到东风来。”
令姜听后恍然大悟,是以格外留意宫里的情况。除了从张茂处探消息,这几日甚至按下对兄长的担忧,赴了陆家那位不识人间疾苦的公子哥的约,只为在谢瑾醒来时,可以将信息掌握得更详尽。
才说了让人歇息将养,走到门边的姑娘又去而复返,一个没注意还将不住抓门的小狸奴也放了进来。
令姜关心试探着问:“哥,你从陵云台被送回来时右手一直攥着,我跟陈序怎么也打不开,是什么紧要的东西吗?握了这么些天,可别有什么闪失。”
她不问还好,这么一问,谢瑾才后知后觉感到右手指骨僵硬、掌心硌痛,倒像是从生下来就没打开过似的。
谢瑾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指甲都已被鲜血染透,指腹的皮肤磨破了,看着血肉模糊。
令姜扯过一张帕子要给他擦拭,被谢瑾拦住,低下头用左手缓慢掰开指尖。
捏得发灰的手心里,赫然是一枚挂着半边同心回环扣的绿青。
静默半晌,谢瑾轻轻抚弄着猫儿毛茸茸的小脑袋,说:“这是我们家的旧物,机缘巧合重新回到了我这儿。”
他抬臂拉过令姜,把绿青轻轻搁到她嫩生生的手心里:“好妹妹,替我保存好它。”
若真是家中旧物,何以她从前竟完全不知道?但眼下多事之秋,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令姜强按下心头不安,笑了笑道:“你放心哥,我一定把它当成宝贝收好。”
寒露之后,始终昏迷不醒的天子腿上伤势忽然加重,一时间朝野更为动荡。
虽则夏初时顾和章便立了太子,但一个还不会行走的小娃娃,显然并不能抚平惶惶不安的人心。郑毅安不停派人乔装出宫寻找医治天子的良方,最终在城外寻到了一个满头银发的江湖游医请进宫来。
此人医术十分精湛了得,当夜顾和章便退了烧,腿上化脓的伤口也未再恶化,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苏醒。
他当然不会苏醒,因为“凑巧”在城外现身的江湖游医,正是孙长度。
果如谢瑾所料,宫城内说是戒备森严飞鸟难越,却防不住北狄无处不在的暗桩,于是恰逢此时,郁久闾隼再度出兵了。他当初本就是佯退,此次号称十二万的大军卷土重来,大有冲破边防之势。
肇齐需要一个更冷静、更决断的执掌者,来为这岌岌可危的江山续命。
百官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徽行殿的上一任主人——如今幽居在承光殿的顾邺章。
当年那场与北狄的大战中,初初亲政的少年天子凭借着天赋和胆魄硬是以少胜多,更生擒可汗世子,换来了云中短暂的安稳。
次年兴师动众潦草收场又如何?顾邺章先平关内叛乱,再破名将刘义封的不败神话,直接将野心勃勃的萧靳驱逐出秦州以南,前前后后,一共就只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
甚至于,做完了这一切的顾邺章才不满二十岁。
若非他身子骨实在差些,肇齐的底子又实在薄些,这天下大势,恐怕还在未定之天。
是以顾邺章在中州,在肇齐,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威信。他得罪了门阀不假,但与此同时,他还拥有无数百姓与寒门庶族的忠诚。
而那是肇齐朝廷内外最坚韧的后盾。
郑毅安、薛印和陆良之辈是绝不愿看到这种事发生的。虽不能在顾和章未死时便扶立新帝,他们还是把哭闹不止的太子架上了监国之位,由大司马郑毅安和尚书令程云、侍中薛印摄政。
程云原本不在他们计划之内,但享誉南北的谢庭兰现今因伤卧床,若再失去程云的口碑声望,他们什么也做不成。
郑毅安担忧不止时,碧眼紫髯的陆尚书这么说道:“程露华不比邓伯明,至少没对陛下表达过激烈的不满,咱们大可以先拿他做个筏子。”
但还没等到郑毅安过河拆桥,金戈卫已带着武川的军报纵马踏进宫城。
近几日天气不算好,黑沉沉的云雨里夹着湿成碎冰的雪,打在人身上是刺骨的寒。
十月十三寅时一刻,程櫂和谢令姜率兵控制了建春门和东阳门,守卫森严的阖闾门也被里应外合撞开,秋棠宫几番偷梁换柱,里里外外尽数是谢瑾可控的兵力。
承光殿外,混在金戈卫里的谢瑾扯去被打湿的披风,蜀江锦下是一身银红滚边的左衽箭袖。
他脸颊上沾着细密的雨珠,眼中若即若离,映着灰蒙蒙的黛瓦朱墙、雨丝冰片,泛白的唇边却噙着一点温和的笑意,不顾满地的积水头一个正对着顾邺章跪下来,朗声高呼:“请陛下登位!”
雨虽然不大,却是斜着下的,即便顾邺章立在廊下,衣摆仍溅了不少水痕。
顾邺章想过谢瑾会来,却没有预料到他来得这样快,就像从未浪费过一时一刻,将一整颗心都系在了他身上。
灯火如昼,全副武装的金戈卫乌压压跪了一地,顾邺章抬脚向前进了一步,忍着喉间的疼高声恩典:“诸卿平身。”
谢瑾略一偏头轻声提醒:“德音。”
张茂立时反应过来,忙依言擎伞上前,目不斜视朝顾邺章伸出手:“陛下请。”
顾邺章没推脱,他本也不屑于装模作样。
任由张茂扶着自己登上舆轿,顾邺章制止了几个年轻人抬轿的动作,转过头去看面无血色的谢瑾,轻声道:“庭兰,上来。”
谢瑾脚下一顿,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才一张口便感到血腥气上涌,只咽下血沫婉言谢绝:“臣不敢。”
顾邺章目不错珠地望着他,两瓣唇间因寒冷而吐露着泛白的雾气,声音里是难以掩饰的关切:“你身子在晃。”
谢瑾浅浅一笑,却未妥协,只低回道:“师哥,我不会在不该倒下的时候倒下。”
金顶的舆轿离地,一行人整齐划一地踩着水赶往太华殿。
天光见亮了,雨已经完全被雪所替代,雪片挂在眼睫上冰冰凉凉,一呼一吸间便化成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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