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就快要夺眶而出,逼得谢瑾只好努力睁大双眼,把不甘都吞进胃里,力求藏得天衣无缝。
这一回,他甚至是微笑着应许了,连客套的婉拒都欠奉:“既蒙陛下恩典,臣定当鞠躬尽瘁,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整场围猎谢瑾都郁郁寡欢,纵然脸上勉强装出欢喜的样子,但谁都看得出来他心里并不畅快。回程路上,林雍终于止不住担忧,道:“将军这马好看倒是好看,但也太扎眼了,战场上……”
他话未说完便被轻抚着马儿鬃毛的谢瑾打断:“圣虑高远,彦容不必为我担心。你也说了,这雪浪玉狮好看得紧,我还打算挑一件白色的战袍跟它相配呢。”
这叫什么荒唐话?林雍面色一变,半边身子都不受控制地向他倾斜过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哪有像将军这样三番四次放任自个置身险境的?”
谢瑾没有回答他的疑问,他心里实在乱得很,转过天便往程云府上递了拜帖。
向来懒于交游的殿中尚书第一次踏入领军将军的府邸,家仆领着他进来时,程云不满十岁的儿子正在庭中跟着父亲练武,因从没见过他,垂下剑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盯着他看。
他长施一礼,歉然道:“程将军,瑾贸然来访,还请您见谅。”
程云温和一笑:“我与庭兰倾盖如故,你不必跟我如此客气。”说罢他轻推了下儿子的肩头,“别只顾着看人,还不见过你谢叔叔。”
瘦高的男孩眼睛一弯行了个礼:“谢叔叔好,我叫程櫂。”
看出眼前的后生心事重重,程云把右手的剑一并递给程櫂,“櫂儿,我跟你谢叔叔还有事要谈,你先自己练着,不许偷懒。”
穿过曲折的回廊,四下无人时,程云才出声解释:“我看庭兰愁眉不展,心中所想怕是不欲被外人听见,就不请庭兰吃茶了。”
谢瑾勉强笑了笑:“多谢程将军解意,您的手臂现在好些了吗?”
程云淡然道:“日常倒不碍事,只拉不动弓罢了。”
他本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但治疗了这么久都难见起色,如今也已经释怀,“也着过急,请过泛舟四海的名医,但正如伯明所说,拉不动弓的程云还是程云,我能有今天,靠的又不只是射箭的本领。”
谢瑾的笑依然牵强:“程将军豁达,瑾自愧弗如。”
程云问:“发生什么事了,能让你破了例私下来见我?”
“……我有一事不明,想请将军解惑。”
谢瑾的声音轻得发飘,隐隐透着颤:“程将军,您说,今上为什么会赐我玉狮子?他已许了我殿中尚书,配我那浅薄的功劳绰绰有余,为什么还要寻个由头赐马给我呢?”
原来是为前天的事。
庭兰,其实你心里明白的,你只是不愿意相信。程云暗暗叹息,一时竟觉心软不忍,温声道:“你值得一匹日行千里的马,我想,今上是盼你遇难呈祥。”
谢瑾仍是摇头,“我何尝不想相信您宽慰我的话,但秋猎距我回京,早已过了大半个月,我无法欺骗我自己。”
他唇边噙着一缕苦涩的笑,又道:“程将军,我还有一个问题,您若不方便告诉我,就不用回答。”
善意的谎言没能让对方信服,程云虽也没指望真能骗过天资颖悟的谢瑾,但仍心头一紧,应道:“庭兰但说无妨。”
谢瑾魂不守舍地垂下眼睛,“当初在北方,您对我说,今上心思深沉,若授意人泄露是我行刺韩中书的消息,我今后又当何去何从……”
他声音越来越低:“在您眼中,陛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这些年,到底都经历过什么?”
怎么就……怎么就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程云思忖片刻,叹息道:“今上经历过的痛苦远远多过他享受到的欢愉。我不能认同他,却也没有立场苛责他。”
第19章 前尘旧事
秋风如诉。在一池潦倒枯荷前站定后,程云的思绪倒流回许多年前。
顾邺章刚回到云中时,尚是个未及束发之龄的少年。彼时先帝卧病多时,不能时时护他周全,但至少永安殿,还能给予他一些庇佑。
最难熬的日子,是在先帝驾崩后。
他沉默了一阵才说:“陛下冲龄践阼,时事艰难,辅政之臣虽身膺顾命,却未能同心襄赞。他困在郑后和世家的夹缝里孤立无援,而我空有三万青炎卫,除了保他性命无虞,更多的,却是力不从心。”
“……郑后权欲熏心,想必是从未有过还政于君的念头。请换高阳王的朱批落下那天,只有我和中侍中在场。我亲眼目睹今上咳血不止,而后却挂上毫无破绽的笑容,一路亲手将文书捧到郑后的面前。”
“自那以后,今上心思愈发深沉难测,常会试探身边所有人,日久岁长,反而变本加厉。”
言罢他悲恸阖眼,似也不忍再回想。
谢瑾垂落目光盯着面前的半池秋水,一时怔怔无语,良久才嘶哑艰涩地开口:“所以我师哥……今上对我,防备日深,戒悌日重,其实早就有迹可循。”
程云道:“没有谁是生下来就杯弓蛇影,潜移暗化,自然似之。可即便如此……”他话锋一转,轻声称赞着:“即便如此,今上仍是个允文允武的明君。”
雁阵自头顶掠过,唤起万斛深愁,谢瑾听到程云又说起另一桩旧事。
“建宁初年,太后新丧。陛下发布了伐北狄的诏书御驾亲征,他用兵如神,统帅着十六万大军浩浩荡荡北上,一路几乎是势如破竹,更生擒了北狄最有威望的世子。我朝虽未能彻底击垮斛律氏,却也探明了他的虚实。
“是以转年再下诏书北伐时,亲临过战场的将士都势在必得,今上出发前甚至还下了军令,让军队进入北狄境内后,勿要伤了无辜的百姓和田稼。
“彼时胜利已然唾手可得,奈何他却在入冬的第一场雪后忽然重病不起,军心涣散调度不齐,终是无功而返。
“也许这是天意——若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风寒,何来如今的天下三分,肇齐…本有着九州一统的机会。”
借着谢瑾的这一问,程云方才意识到:所谓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并不适用于每一个人——顾邺章耿耿于怀的憾事,其实也是他的憾事。
对于天下百姓而言,初亲政的顾邺章不拘一格简拔人才,轻徭薄赋无妄征发,就连北伐之时也鲜少勾征,实在是很称职的天子。
日光倾斜,照在枯黄折断的荷叶上,拉扯着人向前看,程云却犹在叙说当年:“他也擅长博弈,曾汇集儒释道三家名流议定等次,不过百日,竟真的让已成拖累的佛教辉煌不再,进而促成了外儒内法的定局。”
故而中州之内,唯有一座招提寺。百官之中常光顾的,也就只自视高门有恃无恐的薛侍中等人。
一片残缺的银杏叶停驻在中领军受伤的左臂,又被他轻轻拂去,“庭兰如今也是武官了,可惜最好的时候,你没有赶上。彼时今上的身体还没这么糟糕,故都常举行各类比试,集合各级将领在城郊交流战阵之法,是以即便郑氏从中作梗,今上在军中仍颇有威望……”
话说至此,始终目视前方的程云忽然转头看向谢瑾,“我今日讲这么多,其实只想告诉庭兰一件事——无论出身如何,只要是能力拔群、心无旁骛的臣子,跟着陛下,自然有机会出人头地,扶摇直上。”
他既怜悯、又残忍地说:“可你最好不要去肖想得到他情字上的垂青。”
谢瑾心中满怀酸楚,却定定回望着他,明知故问道:“为什么?”
不忍见他泛红双目,程云率先别开了眼睛,语意深长道:“我能感受到庭兰对今上的心意,也知道你们过去相互扶持,性命互托。但陛下早已今非昔比。”
而人心,经不起再而三的试探和冷却。
在他平和温良的叙述里,谢瑾渐渐恢复了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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